王玄之一邊凝神思索,一邊慢慢研磨一塊墨錠,鋪開素白紙張,正要寫一封迴信。筆尖兒上的墨汁“啪”一聲落在紙上,越染越大,他又把筆緩緩放下,口中喃喃地說:“魏主自然是人中龍鳳,可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走出那一步呢……”


    他多少明白些父親的顧慮,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關係著琅琊王氏的聲譽。背棄故國的事,一旦做了,就像白紙染上墨汁,再也無法去除了。


    四人沿著後山小路走下去,剛好又迴到山門之前。拓跋瑤一路走,一路隨手拉扯垂地的楊柳枝:“那幾道莫名其妙的菜,究竟是什麽意思?”


    拓跋宏伸手在她頭上一敲:“不可說。”她又轉向馮誕,一副討好的笑寫在臉上,不料馮誕看看拓跋宏,也學著他的樣子搖頭:“不可說。”


    拓跋瑤向他們揮揮拳頭:“欺負我不懂是不是?哼,自然有人懂。”她轉向馮妙:“好嫂嫂,你告訴我吧。”馮妙豎起一根手指在眼前:“不可說,一說便破了。”


    三人相視,都清楚對方已經明白了菜裏的含義,隻有拓跋瑤一臉不高興。拓跋宏抬頭看見山寺巍峨肅立,指著寺院簷角說:“難得來一次,不如你在佛像前許願吧,求神佛讓你變聰明一點。”


    拓跋瑤從小被他調侃慣了,也不在意,歡歡喜喜地拉著馮妙,在寶相莊嚴的佛像前跪倒:“要聰明做什麽用?如果神佛有知,就讓我嫁個如意好郎君吧,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還要一心一意待我。”說完,草草拜了三下。


    馮妙悄悄瞥一眼馮誕,拓跋瑤在他麵前,毫無羞澀扭捏,就這麽大大方方地說,要嫁個好郎君,看樣子她對馮誕無意,不知道這樁婚事還做得成做不成。她也走到佛像前方,謙卑虔誠地跪下去,額頭觸地拜了三次,又默默合眼許了願望,這才起身。


    “好嫂嫂,你許了那麽久,求了些什麽?”拓跋瑤湊到她跟前,擠眉弄眼地問。


    馮妙笑著在她唇上一點:“這個也不可說,說了就不靈了。”抬眼看見拓跋宏正定定地看過來,垂下眼簾小聲說:“到實現那天,自然就可以說了。”


    迴到華音殿已是傍晚,馮妙打散頭發,躺在床榻上。艾草混合鬆香的氣味,像是躺在如茵的草地上一般。全身都異常疲憊,一時半刻卻睡不著。那幾道菜的含義,讓她暗自心驚。


    菱角代表守舊的鮮卑貴族,雖然強硬,但隻有給他們好處,再軟硬兼施,總有一日能改變他們的性子。青瓜代表太皇太後,她年事已高,可年輕的帝王卻還有大把的時間。糯米團子代表中原沃土,既要征服,也要了解,卻心急不得。至於那碗粗糙的米飯,自然就代表柔然各部,不去理會就是了。


    這麽看來,隱居雲泉寺的公子,不但頗有些才情,對治國安民,也別有一番見解。王玄之……馮妙記起他在牆壁上揮筆寫成的三個字,越是筆畫簡單的字,就越難寫得風流飄逸。可那牆壁上的三個字,宛如飛龍騰雲一般,幾乎要破壁而出。


    這樣的人物,怎麽可能甘心隱居在寺院裏……


    馮妙晉封正三品婕妤的金冊,直到八月間才正式頒下來。忍冬滿麵歡喜,把金冊用紅綢裹了,替她仔細收好。馮妙卻並不在意這些物件,隻管由著她去。


    中秋節時,尚儀局原本還要按舊例在宮中設宴,太皇太後卻以節儉為由,免了闔宮大宴,隻召集新進宮的妃嬪和待選女子,在奉儀殿小宴。馮妙自從晉封過後,還未曾侍寢,因此也一直沒有來向太皇太後問安。她特意在小宴當天鄭重梳洗穿戴,提早到奉儀殿向太皇太後問安。


    九轉雀尾垂絲簪,配杏黃色流雲飛仙裙,莊重卻又帶著少女之氣,麵見太皇太後,是最合適的。


    馮妙進入奉儀殿時,崔姑姑正帶著宮女在院子裏擺下各色瓜果。她叫小宮女通報一聲,自己站在正殿門口等。


    小宮女剛走,斜向裏冷不防躥出一隻碩大的黑影,“喵”一聲直往她身上撲來。馮妙下意識地側身躲避,那黑影竟然一跳老高,躍過她的肩頭,尖利的指爪勾著她的頭發,扯得生生發疼。


    “勝雪!過來!”右手邊穿花迴廊下,傳來一聲輕叱。那貓兒聽見主人唿喊,搖頭晃尾地“喵喵”叫了兩聲,甩著粗大的尾巴走過去。


    這名字好熟悉,馮妙轉頭看去,果然看見馮清正站在穿花迴廊下,等那貓兒走近,便一把抱起。因為這隻貓,品兒平白丟了性命,連馮妙自己也無端受辱,她心裏對這貓有些芥蒂,不願多看。


    馮清卻抱著貓走過來,向馮妙略略屈身:“勝雪驚著姐姐了,姐姐沒事吧?”乍一見她如此客氣,馮妙吃了一驚,也屈身迴禮:“妹妹言重了,不敢受你的禮。”


    “說什麽敢不敢的呢?”馮清吃吃地笑了兩聲,“論年紀,你是長姐,論位份,現在你也是婕妤了。怎麽說,都該我向你見禮,更何況,還是勝雪驚嚇姐姐在先。”她話說得客氣,語氣裏卻隱隱帶著不服氣的意思。


    “姐姐的發簪歪了。”馮清抬起袖子,幫馮妙扶了一下,“姐姐是來拜見太皇太後的吧?跟我一起進來便是。”說完,她十分熟絡地推開殿門,穿過前廳進入正殿。


    “姑母!”馮清一見到太皇太後,就撒嬌似的坐到她旁邊,“可找著勝雪了,竟然鑽到後麵的耳房裏去了。也不知道怎麽了,勝雪一到奉儀殿來,就撒著歡兒的到處跑。”看樣子,她似乎經常到奉儀殿來。


    馮妙規規矩矩地走到進門第五塊青磚處,跪下磕頭施禮:“嬪妾拜見太皇太後。”低頭許久不說話,緩緩抬頭時,眼睛裏已經蓄滿了淚水,卻不落下來,將要起身時,才開口道:“潤蓮也拜見姑母。”


    太皇太後果然微微動容,抬手向她說:“好孩子,起來吧。”接著十分和氣地招唿她坐在身邊,跟她說話,聽說她傷了腰、一直沒能侍寢,太皇太後歎氣惋惜:“好端端的,怎麽受了這樣的傷?叫個太醫好好診治診治吧,年紀輕輕的,可不要留下病根。”


    “是潤蓮不好,又平白讓姑母擔心了。”馮妙低眉順眼地說話。她和馮清一人一邊,分坐在太皇太後兩側,都挑些新鮮有趣的事來說,逗著太皇太後開心。


    不一會兒,高太妃和其他年輕宮嬪也來了,馮清把勝雪放在一邊,扶著太皇太後走進院子裏。因是小宴,又來的都是女眷,便團團圍坐在一處。林琅怕累,略坐了一坐,太皇太後便準她迴去了。其他人難得有機會得見太皇太後,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盡心盡力地表現。


    月上中天時,高太妃忽然說:“托賴太皇太後的恩旨,前幾個月,宮裏剛放了一批宮女出去。為了補這些人留下的缺,尚工局從年輕的宮女裏頭,采選了一批聰明伶俐的,晉成了有品級的。這些人的手工都很好,考核的時候,很費了番心思。我叫她們做了些日用的小玩意,拿來獻給太皇太後。”


    見太皇太後點頭應允,她便招唿隨侍的宮女,傳尚工局新晉的女官進來。早已等候在門外的幾人,聽見傳喚,立刻魚貫走進來,手裏各托著一隻彩盤,放著些香囊、巾帕、如意結之類的物件。


    聽見宮女晉升有了結果,馮妙睜大了眼睛看著走進來的那隊人,看見予星目不斜視地走在中間,跟著其他人一起行禮跪拜。予星穿著絳色宮女服飾,腰間戴著象征侍級宮女的桐木牌子,神情嚴肅起來,也有模有樣。


    馮妙心中歡喜,不自禁地微微笑著,予星起身時,也向她眨眨眼睛。兩人礙著身份、場合,不能隨意交談。


    太皇太後點頭說了聲“好”,便命她們把這些小玩意兒都分給在座的宮嬪。宮女們依次托著彩盤,從眾人麵前走過。


    到馮清麵前時,她不拿東西,反倒盯著予星,上上下下地打量:“聽說今年新晉升的侍工裏頭,有一位繡工特別好的,讓尚工局的幾位司製都讚不絕口,就是你麽?”


    予星見過她故意與馮妙爭搶自己,答話便特別恭謹小心:“娘娘謬讚了,奴婢的確會做些刺繡。”


    馮清在彩盤裏挑挑揀揀,漫不經心地說:“還聽說,現在林淑媛日用的衣裳,都點名要你裁製,你參加宮女考核用的刺繡花樣,還是馮婕妤幫你畫的呢。小小宮女,在後宮倒是如魚得水。”


    “奴婢不敢,”予星低下頭去,“淑媛娘娘本是隨意指了奴婢去縫製衣裳,因穿著還算合用,淑媛娘娘孕中不願操勞,也就沒再更換其他手藝更好的姐妹了。刺繡的圖樣,是奴婢見婕妤娘娘畫的好,便鬥膽求來了。”


    “也難怪,你們原本就是一同從甘織宮出來的,有些情分,也算人之常情,”馮清的眼神,在予星跟馮妙之間遊走,用塗著嫣紅丹蔻的手指,從彩盤低下抽出一塊絹帕,“我隻是才疏學淺,不大明白,姐姐畫的這幅圖樣,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她把絹帕迎風展開,上麵繡的,正是那幅彩尾錦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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