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瑤瞪大眼睛看著,予成從隨身的小箭筒裏抽出一支箭來,不緊不慢地搭在弦上,“嗖”一聲射出去。箭簇依次穿過那五名少女的發髻,剛好射穿了她們頭頂綰發的獸骨簪子。這一箭,需要力道與方位都配合得恰到好處。


    “公主殿下,”予成拉弓的手緩緩放下,“這些少女,都是柔然各部首領的女兒。這一箭,不但需要射箭的人,眼快手穩,還需要這些少女膽子夠大。如果她們中間有人因為害怕而發抖躲避,這一箭就不能貫穿五人了。”


    拓跋瑤這時才明白他的用意,憑她自己的箭術,力氣使得巧一點,未必不能做到,可是一時間,讓她去哪找五個膽子夠大的大魏少女?她舉起小弓,像是在試驗弓弦是否合用,笑嘻嘻地把箭頭對準了予成衣帶上裝飾的一串獸骨。


    “六公主!”馮妙看出她的用意,遠遠地叫了一聲。剛才那柔然使節說話時,雖然用手指著予成,眼睛卻並不敢看他,顯然這人在柔然非富即貴。如果拓跋瑤對他放箭,即使隻是射中身上佩戴的飾物,也很可能引起柔然與大魏之間的戰端。


    她這樣一叫,拓跋瑤拉弓的手就鬆了下來,殿內的目光,都轉到馮妙身上。馮妙沒辦法,隻能站起身,對站在一邊的忍冬說:“去取一盞素紗宮燈來。”


    不一會兒,宮燈就送到她手裏,素白絹紗中間,一豆燭火跳躍。馮妙提著素紗宮燈上前,對拓跋瑤說:“我提著宮燈起舞,公主能一箭射滅燈火麽?”拓跋瑤明白她的意思,點頭應道:“自然能,不知這樣能不能算我贏呢?”她轉頭挑釁似的對著予成吐舌一笑:“算我贏麽?”


    “射中起舞的宮燈,原本就比射中站立不動的人難,公主若是能做到,自然算贏。”予成爽快答應。


    馮妙手提素紗宮燈,盈盈而立。高照容坐在席上,忽然掩著嘴笑一聲說:“我來替姐姐唱曲助興吧。”她清清嗓子,也不用樂器,開口便唱了一首婉轉清麗的《西洲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和著曲調,馮妙手臂舒展,蓮步輕移,仿若漁家采蓮女,在連天荷葉之間穿梭。拓跋瑤搭上一支箭,追著素紗宮燈瞄準,弓弦漸漸拉到最滿。


    拉弦的手剛要鬆開,拓跋宏不知何時已經起身,站在她身後,壓住了她張開如滿月的弓弦:“朕與六妹一起射這一箭。”


    拓跋瑤的左手依舊放在紫杉木弓身上,弓弦卻被拓跋宏拉住,他俯身瞄準,箭簇追著馮妙手裏的素紗宮燈,在她翩然揚起手臂時,手指一鬆。箭簇直飛出去,穿過宮燈刺入馮妙身後的木案,燈火晃了幾晃,終於熄滅。


    馮妙的動作,隨著那一聲射穿素紗燈罩的輕響停下來。她抬頭向對麵看去,卻隻看見拓跋宏已經踱迴禦座上,隻剩下拓跋瑤在原地,向她爛漫地笑。


    “陛下與公主好箭術,予成佩服。”那人倒也十分爽快,見他們射中,轉身便走迴柔然使節身後站立,不再說話,目光卻一直跟著拓跋瑤迴到坐席上。


    太皇太後坐在大殿另一側,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這一幕,自言自語似對崔姑姑說:“妙兒這孩子,倒是跟瑤兒投緣呢。”


    剛才情形逼人,馮妙勉強一舞,腰上又覺得疼痛難忍,幾乎坐不住。宴會禮儀繁瑣,結束時,已經快到酉時。馮妙捱到其他人都走了,才叫忍冬過來扶她一把。太極殿門口,有幾級先上後下的台階,馮妙抬腳,卻怎麽都邁不過去。正在焦急煩亂間,身上一輕,整個人被人抱起。


    拓跋宏一路抱著她,穿過庭院,往華音殿走去,樹葉打著旋落下來,拂過她的手臂,唿吸間都帶了點夏日傍晚的慵懶。誰也不說話,晚間的風一吹,綢緞麵料的衣裳貼在身上,有些微微發涼。被男子摟住的地方,卻有點發燙。


    華音殿正殿內,如意帶著兩名宮女,正在馮妙平常睡的床榻前忙碌,見他們進來,如意乖覺地福身說道:“皇上,已經備好了。”


    馮妙睜大眼睛,滿是疑問地四下去看,卻什麽也看不到。宮女低垂著頭,把床幔用金鉤挽起,拓跋宏踏著床榻邊的織毯,把她放上去,這一次的手勢很輕。


    身下的觸感很奇怪,床榻很硬,原本鋪著的軟棉小褥,全都除去了,換上了一層似草非草的東西,帶著清甜的香氣。隔著輕薄衣衫,被那一層略硬的“草”刮擦在背上,微微發癢。


    “是熏過的艾草,特意多熏了一層鬆香,去除雜味,”拓跋宏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打圈,輕聲說話,“晚上就平躺在這上麵睡,快些把腰養好。”


    馮妙輕輕向後抽手,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已經好很多了……”


    “好了也要這樣,”拓跋宏捉住她想要逃走的手掌,“硬脾氣的人,活該睡這樣硬的床榻。”見她老實地閉上了嘴,才滿意地說:“還有些艾草,叫你的宮女每晚熏熱一點,給你裹在腰上,不要留下病根。”


    他低下頭去,伸手把她散亂的發絲理到耳後,忽然俯身在她雙眼上飛快地一啄,戲謔似的笑著說:“你的眼睛很美,像一輪圓月分成的兩片。”那兩彎月,就那麽沉靜無聲地注視著他。


    在她舉起素紗宮燈時,也是這樣沉靜無聲地看人,看得人都想溺死在深潭似的眼波裏。他原本可以不用親自射那一箭,可他忽然怕了,怕拓跋瑤手上沒有準頭,誤傷了她,他要親自操控得萬無一失才行。


    柔然使節的無禮舉動,像石子投入湖麵波心,在拓跋皇室中間,引起軒然大波。宗室親王紛紛上書太皇太後和皇帝,要求出兵討伐柔然。其實自從大魏建國以來,與柔然之間的邊境戰爭,就從未間斷過。柔然是遊牧民族,水草枯黃時,便向南遷徙,靠劫掠大魏邊境的城鎮為生。等到草地肥美、牛羊成群時,又派使臣來向大魏朝貢,十分沒有長性。


    拓跋宏把任城王的奏表擲在桌上,似笑非笑地對拓跋勰說:“連任城王叔都主張出兵,朕還是第一次看見宗親們的意見如此一致。”他想起一事,忽然問:“那一年宮中有刺客闖入,朕曾經私下命你攔截,後來如何了?”


    拓跋勰向皇帝躬身,臉上隱約有些愧色:“臣弟原本在派人抓住他了,就看管在臣弟的府邸裏,可是那人十分狡猾,竟然被人救走了。”


    拓跋宏手指敲擊著白瓷茶盞,笑了一笑說:“倒也不是那人狡猾,以柔然全族之力,跟你一人周旋,能全身而退也並不意外。這事就算了,不過你要好好清查府邸裏的下人,看看有沒有與柔然私通消息的,趁早除了以免後患。”


    見拓跋勰一頭霧水,拓跋宏笑著補充:“如果朕沒記錯,受羅部真可汗登位前,名字正是叫做鬱久閭氏予成,他上次來時失手被捉,竟然還敢改換身份前來,倒也有些膽色。”


    “至於戰事,”拓跋宏想了想,手指一頓,在茶盞上敲出清脆的一聲響,“朕還想聽兩個人的意見。”


    長安殿內,馮妙正把藥倒進玉碗。林琅的身孕有六個多月了,已經過了容易滑胎的時候。可馮妙漸漸開始擔心另外一件事,過了七個月,要是保養不慎,孩子很容易早產。因為冠禮的緣故,她的身孕被故意遲說了兩個多月,就算是足月生的,尚且要被說成是早產。萬一當真早產了,引誘君王失德的罪名,是免不了的。


    她照顧得十分小心,湯藥讓醫女和老嬤嬤配了,自己檢查一遍,才親自煎了送給林琅。


    林琅接過玉碗,喝了一口便皺眉,把藥放在身前的梨木小案上,看著馮妙問:“宮宴那天,何必要那麽冒險呢?六公主拉弓搭箭的時候,可真嚇死我了。”


    馮妙用銀勺慢慢攪著玉碗裏的藥:“這場比試一定要贏,可又不能贏得太讓柔然沒有麵子。如果我猜得沒錯,那名比箭的隨從,才是柔然使節隊伍裏最尊貴的人。朝貢不過是借口,他們送來的禮物,根本毫無誠意。真正的目的,應該是查探大魏的實力。”


    “他們百般挑釁,一來是要看看大魏是否會畏懼,二來,則是要把發動戰端的惡名,推給大魏。”馮妙仰起臉笑著問,“林姐姐,你怎麽忽然對這些事有興趣了?”


    林琅有些不自然:“我哪裏有興趣,不過是聽說宗室親王都向皇帝請戰,心裏有些擔心罷了。”


    “我知道姐姐擔心什麽,”馮妙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嬉笑著說。“姐姐擔心皇上萬一要親征,一來一去,孩子出生時,皇上就不能陪在身邊了。還要擔心皇上在軍營裏,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照顧的人細心不細心……”


    話沒說完,林琅就伸手來擰她的臉:“越來越會胡說了,看我不縫了你的嘴。”馮妙向後躲著躺倒在長絨織錦地毯上,嘴裏討饒著說:“姐姐放心,皇上不會親征的。”


    林琅帶著幾分驚奇收迴手,還沒發問,拓跋瑤便走進來,搶先問出了口:“為什麽皇兄一定不會親征?從前大魏先祖皇帝,都曾經征討過柔然,咱們又不怕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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