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聞到他衣袖間散發出來的幽秘香氣,忽然覺得一陣目眩,她不再是小孩子了,知道離得這樣近、跟一個男子說話,是很不妥當的事情。她退後一步,客氣地迴答:“嫁入天家,哪個女孩不想要呢?”


    “妙兒……”


    高清歡還要說話,卻被馮妙打斷了:“你的妹妹,不也同樣在宮裏麽?”


    “照容她跟你不一樣,關於她的事情,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到時機合適時,我會一點不漏地全都告訴你。”高清歡上身微微前傾,“我會托她照顧你,你有需要時,我也會幫你。但我我不會幫你爭寵,我隻是希望你安好而已。”


    馮妙聽見他這樣說,心中隱隱有些不快,仰著臉問:“你若想幫我,就先告訴我,究竟是誰推鄭映芙入水的。”高清歡似乎要解釋什麽,她便又補上一句:“我不相信你一無所知,事情就發生在她的怡然堂外,當時她的嫌疑最大。”


    “妙兒,你從小就是一副倔脾氣,我還記得第一次去馮大人府上,博陵長公主正用藤條打你,那時你不過一點點大,卻一句服軟的話都不肯說,也不準自己的弟弟哭鬧認錯。”高清歡搖頭苦笑,“女孩兒家有這麽一副倔脾氣,可不是好事情。”


    “後宮之中,不了了之、撲朔迷離的事情太多了,”他把手指一鬆,幹枯的桂花便落在地上,“我隻能告訴你,的確是宮中的太監做的,可是一來你沒有證據,二來這人身後的勢力也不是你能撼動的。不叫你知道,是免得你老想著這件事,反倒誤入迷途。現在失足落水的說法,剛好皆大歡喜。”


    高清歡又向前一步,忽然臉色劇變,一把抓住馮妙的手腕,聲音也是從沒有過的淩厲:“你用了什麽熏香?怎麽會有零陵香的味道?”


    馮妙被他抓得手腕生疼,用力掙紮了幾下:“哪有什麽熏香?你放開我。”


    “你也懂粗淺的藥理,該知道零陵香有什麽作用,”高清歡抓著她不肯放,“不管香味是哪裏來的,都不要再用了,會害死你的。”


    馮妙窘迫之下,抬腳便往高清歡的鞋履上踩去,趁他手上力道略微一鬆,便掙脫開了。她跑進華音殿,“嘩啦”一聲關上殿門,隔著厚重的門板說:“從現在開始,我就叫你高大人了,如果沒有其他的事,高大人就請迴吧。”


    過了許久,才聽見極低極低的一聲歎息,和幾乎微不可聞的、遠去的腳步聲。


    馮妙拿起一直掛在身側的鏤花銀球,裏麵那粒月華凝香,因為時間久遠,味道已經淡得幾乎聞不到。可是零陵香的味道,還是被高清歡認出來了,難保日後不會再被其他有心人認出。馮妙解下鏤花銀球,鎖進自己的妝盒中。


    華音殿清幽僻靜,殿中遍植花草樹木,蟬鳴、鳥啼夾雜其間,山水清音,自然之妙,難怪會以華音為名。


    馮妙本就不大跟其他人相熟,此時分在各殿,越發沒人來往。天氣越發炎熱,馮妙叫忍冬取了春凳,在園子裏一棵老藤樹下坐著。三五個年輕的女孩子,說笑著從門前走過。


    透過半掩的銅釘朱門,袁纓華剛好看見馮妙正在閑坐,怯生生地推門招唿她:“我們要去看林淑媛姐姐,馮姐姐要不要跟我們同去?”


    馮妙本不想動,可又想起好久沒有見過林琅了,便起身跟袁纓華一起走出門外,見門外走在一起的,都是還沒有位份的那幾位。


    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沒走出多遠,便遠遠地看見一名宮裝麗人,搭著宮女的手臂走過來,正是攬秀殿的羅冰玉。待走得近些,她便拿捏起一副久在宮中的腔調:“難得各位妹妹得閑,一起去看林姐姐,原本就該多走動走動。”


    另外幾個女子也都出身名門,見羅冰玉舉止輕佻,又早聽說過,她不過是個教養宮女而已,麵上都不自禁地帶了幾分鄙夷。


    羅冰玉自己卻毫不知趣,對著站在近前的一名高挑女子說:“這位妹妹,我走了一路,臉上的妝恐怕都花了。你可帶了細粉,讓我勻一勻?”


    那女子麵容清麗冷峻,不帶一絲笑意,也不答話,從隨身的荷包裏取出一隻小巧的烏木盒子遞過去。羅冰玉叫身邊的宮女幫忙,細細地上了一遍粉,才把烏木盒子遞迴來,笑著問:“妹妹是哪家的小姐,叫什麽名字?”


    “李弄玉。”那女子不帶任何起伏地迴了三個字,接過烏木小盒放迴荷包裏。馮妙離她不遠,剛好看到李弄玉並沒把那盒子放進荷包內層,而是放進了外側小袋裏。


    “可真湊巧,我的名字裏也有一個玉字。”羅冰玉好像渾然看不出別人的臉色,仍舊絮絮地說話。


    “水牛是牛,蝸牛也是牛麽?”李弄玉這次倒是多說了幾個字。她出身書香名門,名字取自“蕭史乘龍、弄玉吹簫”的典故,自然不是羅冰玉能比的。其他的小姐聽出她話中譏諷,都用帕子捂著嘴偷笑。王琬笑得尤其大聲,故意叫羅冰玉聽見。


    長安殿原本就是給太子準備的宮室,雕梁畫棟,極盡精美繁複。拓拔宏小時被太皇太後帶進奉儀殿撫養,並沒有在這裏居住過。


    林琅斜躺在美人榻上,身上蓋了一條薄紗小被,腰身之間還看不出什麽變化,可是原來那張過度消瘦的臉,此刻卻略顯豐腴了一點。


    見了正二品貞淑媛,來的人都蓋行大禮。林琅在美人榻上起身,一抬手先拉住了馮妙的胳膊:“自家姐妹,快別這樣客氣,隻管隨意就是。”


    那些人原本也並不真心服她,見她客氣,便順勢收迴了動作。


    狹小的偏殿幾乎快要站不下,可這麽多人裏頭,恐怕隻有馮妙一個人,是真心來看望林琅的。比起桃林裏要尋短見的那個林琅,眼前的人麵容依舊,可渾身上下卻好像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馮妙不由得暗想,難怪文瀾姑姑所說的小姐,寧願舍了性命,也要為心愛的人誕育子女。


    林琅本就話不多,孕中又格外容易疲累,沒多久便顯出困意。馮妙看看那些不知趣的訪客,李弄玉固然是事不關己、隨遇而安,其他人卻絲毫沒有要告辭的自覺。


    馮妙正要起身提議離去,偏殿門口的薄紗小簾一掀,一道人影直走進來,龍紋衣擺霎時點亮了眾人的眼。原來這些人早就打聽好了,拓拔宏會在這時候來看林琅,才不約而同地來了。


    拓拔宏徑直走到美人榻邊坐下,握住林琅的手問:“今天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好一點?”林琅微笑著點頭,抬手拂去他肩上沾染的柳絮,動作親密而又自然。醫女送上藥來,拓拔宏便親手接了用銀勺一口口喂給林琅。


    如此琴瑟和諧的兩人,落在那些從未得過帝王眷顧的人眼裏,分外刺目。


    羅冰玉絞著帕子上前:“我自己逢了幾件小孩子的衣服,姐姐不要嫌棄。”她捧出幾件顏色鮮亮的肚兜,圖案上抱著鯉魚的娃娃玉雪可愛。


    “哎?這上麵怎麽有灰,羅姐姐也太不小心了吧。”王琬側身看了一眼,指著肚兜上薄薄的一層粉末問。


    “給林姐姐的東西,哪敢不小心?”羅冰玉低頭輕輕一吹,“恐怕是剛才補粉時掉落的,吹掉就好了。”


    白色粉末簌簌落下,有一些飛在林琅麵前。醫女聞到那粉末的氣味,臉色忽然變了,忙忙地拿微濕的絹子來給林琅擋住口鼻。所幸擋得及時,林琅隻是撫著胸口,連連咳嗽。


    拓拔宏皺眉,醫女立刻小心迴稟:“這粉裏摻了夾竹桃粉末,對普通人無害,卻容易導致有孕的人滑胎早產。”


    羅冰玉聽了這話,立刻慌張跪下,指著李弄玉說道:“不關我的事,那粉、那粉是她的。”


    李弄玉也走出來跪下,臉上卻毫無懼色,神情依舊清冷:“我的粉裏,沒有夾竹桃粉。”她進退得宜,仿佛是在金殿明堂之上麵見君王一般,從身上拿出那個烏木小盒,遞給醫女。


    醫女仔細查驗片刻才說:“表麵這一層夾竹桃粉,是後加上去的,沒有跟原來的粉壓在一起。”醫女攤開手掌,烏木盒內,細密緊致的粉塊上方,浮著一層鬆鬆的粉末。


    “這不是我放的。”李弄玉冷冷淡淡地一句話否認。


    “空口無憑,如何能證明不是你放的呢?”王琬十分適時地說了一句。


    李弄玉微微抬頭反問:“我自己的東西,我會不清楚麽?”


    馮妙微微搖頭,李弄玉並不是不知道,這樣的話毫無辯白力。她隻是不屑於為自己辯解,就像她也不屑於撒謊一樣。


    “我們自然相信你,可你得想辦法讓皇上和林姐姐相信呀。”王琬的語氣小心翼翼,話語卻暗藏機鋒,明裏好像處處在為她著想,暗裏卻讓她的處境更加不利。


    李弄玉直直跪著,一句話也不說。馮妙從她身上,似乎依稀看見了從前的自己,固執地相信自己是對的。


    馮妙走上前,跪在李弄玉身側:“吾皇聖明,這夾竹桃粉,必定是另外有人放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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