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高照容,幾乎屏住唿吸。同是舞者,她對飛天舞的好奇,比其他人更甚。


    高照容單手撥弦,琴聲不像尋常琴箏那樣清雋,反倒在一股大漠黃沙般的蒼涼中,透出神秘莫測的氣質。琴聲驟起,她腳下也同時起步,身子柔若無骨地旋轉、後仰。水袖隨著她的動作向外翻飛,把她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琵琶聲也越來越急促,遠遠看去,整個人都像籠罩在水袖舞出的炫目光暈裏。她站在曲水之間五尺見方的地方起舞,可是看著她的舞蹈,卻覺得她好像盈盈飛舞在半空中。


    一舞結束,暢和園內寂靜無聲。馮誕擊掌叫好:“此舞果然當得起飛天之名。”高照容這時才站起身,虛弱無力地搭著侍女的手,身上卻清涼無汗。


    馮妙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裝,廣袖絲裙上勾破了幾處,裙擺上全是汙泥,用手一摸,頭上的發髻也已經散亂不堪。這副樣子,無論如何不能與高照容相比。身邊林琅不知何時已經悄悄離開,隻有馮清同樣驚疑不定地看過來。如此姿色才藝,若是入了後宮,必定會分走帝王大半的寵愛。


    暢和園中飲宴繼續,有高照容珠玉在前,其他的世家小姐都有些意興闌珊,自知比不過高照容一舞驚人,大多草草了事。


    馮清正要返迴席上,手腕忽然被馮妙拉住,她氣衝衝地迴頭,卻看見馮妙露出一抹狡黠笑意:“你我合作,還有機會扳迴一局,壓過高照容的風頭。”依稀記起,上次她拐走飛鸞銜珠步搖時,也是這副笑意。


    “我憑什麽要聽你的?”馮清話說得不客氣,腳步卻不自禁地停住了。


    馮妙眼神清亮如泉:“就憑此時此刻,你比我更想壓過高照容。”


    眼見園中氣氛漸冷,馮誕便招來侍宴的宮人,給每一席都送去各色糕點。高照容已經在高清歡身邊落座,看著小案上的菜色挑挑揀揀,有異味的、太油膩的、性寒涼的,她都不吃。挑來挑去,隻揀了一塊綠豆做成的酥蓉點心,吃了半塊就放在一邊。


    正五品尚儀悄悄跪在拓跋宏身側,詢問是否要請始平王爺開始踏歌起舞。拓跋宏還沒說話,馮清的座席上忽然傳來一聲輕唿。十幾隻雀鳥盤繞在素紗屏風周圍,嘰嘰喳喳地鳴叫。


    彭城公主拓跋瑤見了,驚歎著說:“好多喜鵲!看來馮家姐姐要有喜事了。”這話也隻有她敢說,對馮家女兒來說,除了嫁入天家,別的都算不得喜事。


    馮清在素紗屏風後落落大方地作答:“六公主說笑了,春日宴會,蔬果鮮美,喜鵲繞梁,福澤綿長。臣女也願以一曲一舞助興,不辜負這良辰美景。”


    她站起身,卻並不從素紗屏風後走出來,隻是取出幾枚小巧精致的銀質鈴鐺,係在雙手雙腳上,然後便作出一個起舞的姿態。


    屏風上的素紗薄如蟬翼,迎著光亮看過去,剛好可以看見馮清的身姿,像剪影一樣投映在上麵。身姿輕動,銀鈴便發出丁零丁零的聲響。


    拓跋宏端起酒樽,送到自己唇邊,用剛好能被兩個人聽到的聲音,對馮誕說:“你的心思,你妹妹似乎並不領情啊。”馮誕凝神看著素紗屏風上的身影,臉色有些不大好,清兒這番舉動,實在太過心急了。搶先得幸固然風頭無二,可最先得子卻並非幸事,立子殺母反倒會惹來一場殺身之禍。可清兒能在不利的情形下,想出這樣的主意來,做哥哥的,倒也十分欣慰。


    此時,素紗屏風上的人影已經一分為二,銀鈴隨著舞步叮咚作響。纖細女子斂肩、含頦、掩臂、鬆膝、擰腰、傾胯……每一個動作,都盡顯女子身姿的柔美。正因為隔著屏風看不清楚,反倒讓人生出無窮無盡的想象。兩個人影,似乎幻化成無數妙齡少女,在春日溪水邊遊玩嬉戲。


    歌婉轉、舞婆娑。方才高照容的飛天舞,勝在法會祭祀一樣的繁華莊重、富麗堂皇。此時素紗屏風上的嫋嫋人影,就勝在返璞歸真的天然意態。少女含羞掩麵,似在偷眼看著溪水對岸的情郎,卻又不敢表達,隻能借著歌聲聊慰相思。最簡單的黑白素影,卻勝過千萬華麗色彩。


    兩道人影衣袂翩飛,如蝴蝶穿花一般,卻在某刻陡然停住,連銀鈴的聲響也消失不見。眾人正在詫異,素紗屏風忽然向兩側分開,九尺水袖飄帶驟然打開,在半空中連綿不絕地舞動。水袖內層的蝴蝶,像要活過來一樣,不斷拍打著翅膀。粉紅桃瓣紛紛飄落,卻並不落在地上,反而漸漸粘連在屏風的素紗上,拚出兩行字來:織女待人久,我心長待君。


    突然而至的色彩,帶來的震撼更為強烈。仿佛萬千春光,忽然就在這如雨飄落的桃花中,蘇醒過來。上祀節春宴,直到此時,才真正讓人覺得春天的確到了,就藏在曼妙女子的纖腰廣袖中。


    等到桃花落盡,兩道人影才跪倒施禮,其中一人是馮清,另外一人卻不是馮瀅。馮妙緩緩抬頭,目光落在拓跋宏的龍紋衣襟上,麵上沒什麽表情,心裏卻萬分忐忑。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成或者不成,就在他一念之間了。


    受傷的手臂酸脹,身上出了一層薄汗,幾處傷口都被浸得發疼。她換了一件幹淨的素白衣裳,遮住了那些傷處。


    看見共舞的是馮妙,太皇太後臉上的驚詫一閃而過,隨即了然地端起茶盞。馮誕連連打量了馮妙幾眼,頓時明白,主意並不是馮清想出來的。


    舞是獻給皇帝的,包括屏風上那句桃花拚出的直白情話,也隻能是說給皇帝一人的。旁人都不敢出聲,等著拓跋宏開口。


    拓跋宏看一眼馮妙便轉開目光,雙眼盯著屏風上的字,許久才念了一句:“我心長待君。”原來如此,她不願與旁人深交,是因為她早已經存了這樣的心思。明明那句話是寫給自己看的,拓跋宏卻覺得萬分刺眼。


    皇帝並不叫她們起身,語氣也有些森冷難辨。馮妙心中更加不安,不知道是否有哪裏觸了皇上的逆鱗。


    “太皇太後、皇上恕罪,奴婢來帶迴甘織宮的人。”文瀾姑姑的聲音,響在馮妙身後。


    原本帶著豔羨嫉妒的世家小姐們,此刻看向馮妙的眼神都有些複雜,帶著幾分鄙薄和幸災樂禍。這對姐妹搶了今天最大的風頭,其中又以馮妙的舞姿最為曼妙柔美。這麽一個美人兒,原來是甘織宮裏的罪婢。


    “皇上,甘織宮今天出來粗使的宮女,都已經迴去了,隻差這一人,”文瀾姑姑妝容整齊,絲毫不顯病態,“請容奴婢把她也帶迴去。”


    “準了,”拓跋宏淡淡地說,“甘織宮以後要看管得嚴一些才好。”


    文瀾姑姑躬身應“是”,帶著馮妙離開。穿過桃林時,馮妙依稀聽見拓跋宏的聲音,帶著幾分讚賞:“朕從前竟不知道,原來表姑母的舞也跳得如此好。”


    接著便是宮人宣旨,賜馮清赤合垂絲金簪一對。依稀有人詢問,如何能讓桃花在屏風上拚出字跡來。馮清得意洋洋地迴答:“事先用蜜糖在屏風上寫出字來,花瓣飄落時,自然就粘在上麵……”


    一路進了永巷,文瀾姑姑才停下腳步,手扶著宮牆,劇烈咳嗽,捂住嘴的指縫間隱隱有血絲滲出。


    “姑姑,你沒事吧?”馮妙大驚,趕忙扶住文瀾姑姑,替她理著背。


    文瀾姑姑輕輕擺手,好半天才聲音虛弱地說:“你今天犯了一個大錯,你知道麽?”


    馮妙垂下眼簾:“私自出甘織宮,我知錯了。”


    “不是這件,”文瀾姑姑理著胸口,每說一句話,都似乎極費力氣,“以色事人,別人便以色待你。以心事人,別人才能以心待你。”


    馮妙震驚地抬頭,她的心思,原來文瀾姑姑全都知道。


    “陳阿嬌失寵,衛子夫取而代之,世人都責怪漢武帝喜新厭舊,”文瀾姑姑慢慢地說,“我卻並不這麽認為。陳阿嬌自小萬千寵愛,如何能夠理解漢武帝少年登基的艱難?而衛子夫出身微賤,承幸時婉轉嬌柔,一心仰望漢武帝。這種小女兒一樣真摯的崇敬和愛慕,和能與他攜手並肩的心願,才是漢武帝最需要的,自然能夠得他長久寵愛。”


    這段故事,馮妙也十分熟悉,此時聽見文瀾姑姑拿來教導她,立刻便明白過來,同時心中萬分感激,低頭說道:“多謝姑姑。”


    “好孩子,”文瀾姑姑的語氣一轉,把一樣冰涼的東西放進她手中,“我已經向太皇太後請旨,離宮養病,有生之年,也許不能再迴來了。這樣東西,便留給你,到你日後想好如何使用時,便自可以拿去用。”


    馮妙低頭去看,握在手裏的,是一隻鏤空銀球,用一段緞帶係著,可以掛在衣襟上。銀球中空,裏麵裝著一枚荔枝大小的褐色藥丸,散發出極淡的香味。


    “這一枚月華凝香,是先帝賞給我家小姐的,”文瀾姑姑說話已經很費力。“當年小姐入宮時,年紀便跟你差不多。我告訴你藥丸的來曆,你便會知道,若有一日,你遇到進退兩難的情形、難以決斷時,該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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