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仍舊不說話,聽見背後聲響,卻故意不閃不避,等到郭泉海把匕首奮力刺出時,才突然發力,側身躲開。郭泉海收勢不及,整個人衝到宮牆邊,才扶住牆磚停住。等他轉過身來,拓跋宏已經抱著馮妙,沿著一處較低矮的牆垛,攀上了牆頭。


    “你敢在碧雲殿撒野,你……”郭泉海本想說幾句狠話,嚇住這個多管閑事的人。話剛說了一半,碧雲殿的前殿忽然一陣嘈雜,似乎是有人硬闖進來,與前殿的人發生了爭執。


    郭泉海掏出一塊帕子,狠狠擦了擦手,他是碧雲殿掌事太監,這時候不得不出去看看。其實那天安排的事,已經辦得差不多了,書信應該今晚就會送過去。隻要事情辦妥當了,日後就算有人提起,也全推給那個出麵設賭局的替死鬼就行了。


    至於那個不知死活的丫頭,既然她在宮裏,日後慢慢收拾就是了。他朝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理了理身側的朱紅穗子,快步往前殿走去。


    走出好遠,馮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可嚇死我了……”她打量了拓跋宏幾眼,這身衣裳她還認得,不就是那天在牆頭嘲笑她臉皮厚的人麽?


    馮妙抬手在他胸前推了一把:“你把我放開,討厭鬼!”手心碰觸到他緊致的前胸,依稀帶著年輕男子的熱度,說話時還氣勢洶洶,縮迴手時,臉已經一直紅到耳尖。


    拓跋宏騰出一隻手,輕輕撥開她額前散亂的碎發。剛才在碧雲殿內,她的額發就被風吹開了,露出瑩潤如玉的額頭,和清秀細致的五官。微彎的眼睛,即使生氣時,也像含著一點淺淺的笑意。略微上翹的鼻端,輪廓精致的嘴唇,每一處都那麽小巧,並不刻意張揚美感,卻好像帶著來自山水之間的鍾靈毓秀之氣。在鮮卑女孩中間,他從沒見過這麽精巧柔軟的五官,心頭顫動,竟然用手指去輕撫她眉眼之間的弧度。


    “你……你放開!”馮妙嘴唇撅起,臉上明顯地浮出一層怒意,掙紮著要往地上去。拓跋宏剛剛看過馮清臉紅羞澀的樣子,她從小沾染貴胄習氣,即使臉紅,也帶著幾分驕傲自矜。可眼前懷中的人,卻如此生動,睫毛微微顫抖,像蝴蝶的翅膀,在胡亂拍打。


    他鬆開手,放馮妙下去。腳一沾地,馮妙就倒吸一口冷氣,剛才隻顧著生氣,全忘了有一隻腳扭傷了,不能用力。就要跌倒,又被拓跋宏伸手扶住。


    “謝謝你……”馮妙心不甘情不願地道了聲謝,一手搭在他胳膊上,另一隻手扭著衣帶上的一串纓絡。


    拓跋宏從衣袖裏掏出一塊瓊脂包裹的中空金鑄小鈴,含進嘴裏,這才開口說話,聲音又像從前一樣,帶著嗡嗡迴響:“你怎麽惹上那位郭公公了?”


    “你倒好意思問,要不是跟你說話耽擱了,我哪能惹上這麽大麻煩?”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馮妙越發氣憤不平。她湊近拓跋宏說話,幾乎就要指到他的鼻尖上,忽然聞到他身上似乎有淺淺的龍涎香味道,那是皇帝才能使用的熏香。


    “咦?你是……崇光宮的太監?”馮妙貼近他身上聞了聞。


    拓跋宏也不說破,隻反問她:“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馮妙支著腮想了想:“是的話,你認不認得皇上身邊的林琅姐姐?認得的話,能不能幫我帶個話給她?”


    被關在碧雲殿小室裏時,她無意間想起,那郭公公來要人,說的是奉高太妃的口諭。高太妃的親子,不就是上次爭搶林琅的那位小王爺。前前後後聯係起來,雖然想不透要發生什麽事,她卻可以肯定,這次北海王拓跋詳費心費力地安排,是要對林琅有所圖謀。


    這事情不能原封不動地傳遞出去,那樣不但會惹來麻煩,恐怕效果也適得其反。馮妙想了又想才說:“你隻要告訴林琅姐姐,如果有人假借她父親的名義叫她出宮,那就無論如何也不要去,就行了。”


    她伸手撥開地上的殘雪,找出幾根泛黃的草莖,在手指間靈活翻動,結出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狗:“你把這個哪給林姐姐,她就知道是我,自然會相信我的話。”


    草編小狗趴在拓跋宏掌間,他有些哭笑不得,看她說得那麽嚴重,信物卻像小孩子間的玩笑一樣,怎麽看怎麽幼稚:“我帶你去崇光宮,你自己當麵跟她說,不是更好?”


    馮妙連連搖頭,她不知道文瀾姑姑是不是已經在想辦法幫她,既然已經脫身,就要盡早迴去:“我要迴甘織宮去,林姐姐認出是我,一定會相信的。”她以為拓跋宏不願幫忙,抬眼向他一笑:“你幫我把這句話送到,下次見麵,我編一隻更大更好的,專門送給你。”


    她一時思慮縝密、心思百轉,一時又天真爛漫,正像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家。拓跋宏把草編的小狗放進懷中,算是答應了,接著背對著她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的肩頭:“來,送你迴甘織宮。”


    馮妙腳腕上仍然劇痛,知道自己無論如何走不迴去,也不逞強,乖乖地趴在她背上。拓跋宏就勢站起,把她穩穩托在身上。


    上一次有人背她,還是高清歡送她迴奉儀殿。那時她初入宮闈,麵對的又是自幼熟識的人,沒多久就睡熟過去。可這一次,卻是趴在隻見過幾麵的陌生男子背上,她隻覺得胸口像揣了隻不安生的蝴蝶,不住地拍打翅膀,想要飛出來。


    她湊近拓跋宏耳側,小聲說:“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裏誦義,為死不顧世……從前阿娘逼著我讀史記,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句了。”那是史記裏稱頌俠士重情重義、信守諾言的句子。


    拓跋宏覺出她的天然芬芳,噴灑在自己耳後,腳步越發地穩,卻不迴頭。真是個狡猾的小狐狸,她要道謝,又不好意思太過直白地開口,假借史記中的句子,稱讚自己像個世間流傳的俠客一樣。先戴上這頂高帽子,再深究句子裏的意思,便是催促他一定要信守承諾,答應了的事,無論如何也要做到,叫他想反悔拒絕也不好意思。


    更深露重,一處處殿宇,漸漸熄滅了燈火,隻剩下甬道兩側的青石座燈,發出幽幽的光亮。拓跋宏心中無限安寧,這一整天的不快、遺憾、憤懣,似乎都在夜色中化作一團朦朧霧氣,遠遠地飄散開去。


    甬道盡頭,本已經應該出宮迴府的李衝,默默注視著那一對漸行漸遠的小小身影,許久才歎了口氣:“人人都說他的麵容很像先帝,但若是離得近了,仔細去看,其實更像你家小姐多些。”


    在他身後的樹影裏,文瀾姑姑的語調,跟平常一樣生硬:“今天的事,是我請求大人幫忙,大人何必讓皇上以身犯險。”


    李衝迴頭,直視著文瀾姑姑:“你在甘織宮裏快二十年了,從來沒有看過他一眼。你要我幫忙救出那個小姑娘,我並非沒有別的辦法。我要這麽做,一來我相信他做得到,二來,你看過他一切安好,總該放心了吧。”


    迴到崇光宮時,拓跋宏的褲角,都已經被露水打濕了,林琅立刻上前幫他更衣。拓跋宏沉默不語,竟然沒有發現今天的林琅有些異常。平常這個時候迴來,她總會遞上準備好的參湯,給他暖身,今天卻連一句話都沒說。


    “皇上,”林琅猶豫再三,還是開口了,“奴婢好幾年沒有迴家去了,正月裏想跟皇上告個假,迴家去祭拜一下先祖。“


    拓跋宏皺起眉頭,想起小丫頭再三叮囑的話,便說:“正月裏事多,朕的衣冠飲食,都需要你打點,過了正月再說吧。”他一向對林琅和藹客氣,並不當她是尋常宮人,可這句話卻帶著點嚴厲口吻。她家裏的情形,拓跋宏多少也知道一些。他對林琅親厚,卻不肯對她那些不爭氣的家人寬待。他曾私下對林琅說過,若有人因你的出身地位而喜愛你、善待你,那才是對你的羞辱。


    林琅心裏委屈,但她一向柔順慣了,也不敢分辯什麽,隻是低頭不語。家世出身,向來是林琅心中一個死結,此時懇求不被允許,她擔心爹爹的情形,眼中浮起些水汽,轉過身用手背抹去了。


    整個正月,拓跋宏都異常繁忙,要接見別國來朝覲的使臣,還要跟太皇太後一起,一撥撥接見述職的官員。有賞有罰,年年都是如此。


    輪到內秘書令上殿時,已經到了未時。內秘書令負責傳遞文書,原本就是個不容易有功績也並不容易犯錯的職位。現任內秘書令,因為一手好字而獲得賞識,人卻中規中矩,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他按例向皇帝和太皇太後問安,垂手靜靜等著。


    太皇太後手裏拿著他一個月前呈上來的述職,忽然劈手摜在地上:“辭藻文章寫得天花亂墜,人卻如此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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