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族考場的日頭光明燦爛,照亮的是無數赤子之心學子的心和信念。


    沈意安握緊拳頭,卻在夔州的夕陽中模糊了當初的信念和初心,重重疊疊的大山壓在他的眼前,讓他看不見屬於信仰的濟世之道。


    健壯的馬兒飛踏而過,驚起一眾的灰塵,馬上的人身姿矯健的翻身下馬,朝著沈意安走來。


    他身著侍衛服裝,沈意安認得,這是吳君身邊的人才有的裝扮。


    侍衛朝著沈意安敬了一禮:“沈記本,大人有請。”


    沈意安來到夔州,雖說是作為吳君的附屬官前來,可他一直忙於賑災的底層事務,真正說起來,這還是吳君第一次單獨見他。


    吳君的管事是上次沈意安偷窺時那人,他笑著上前來給沈意安倒了一杯茶。


    吳君已經並不年輕,他的臉上有一道道的皺紋,堆積在圓圓的皮肉上。


    讓沈意安看了,想到這個為所有人所稱讚的‘父母官’背地裏做得都是些什麽事情,他無端就是一頓煩躁。


    但他不敢表現出來,麵無表情的彎下身去,不卑不亢的喊了一聲:“主官。”


    吳君點點頭,在打量這個年輕人:“坐吧。”


    沈意安依言坐到吳君下座,他抬起頭,眼睛裏麵沒有什麽情緒,可藏在袖子裏麵的手卻早已經緊緊的握成了拳頭。


    沈意安清聲:“主官召下官來,可是有什麽事情囑咐?”


    吳君卻搖了搖頭:“沒有。”


    沈意安心裏疑惑,碼不準這老東西想幹什麽,他壓下心裏的煩躁:“那主官所為何事呢?”


    吳君笑了,深浸官場多年的老官哪能看不出眼前這個少年在強忍怒氣。


    吳君從身後抽出一張雪白的宣紙,宣紙上龍飛鳳舞,行書寫得行雲流水,又不缺氣勢磅礴,文章連貫大氣,整體讀來令人心潮澎湃。


    沈意安眼裏閃過意外,不明白吳君在哪裏搞到了這篇文章。


    這就是他當年參加文考時的文章,當年他憑借這篇文章一騎絕塵,直接從排名五十開外殺到了前三,成功入仕。


    吳君笑道:“本官看了你的文章,很有想法,想和你一起交流交流。”


    交流?沈意安在心裏冷笑一聲。


    外麵滿是流民災民,你不去賑災救民,卻要在這裏和我交流什麽文章?


    沈意安覺得諷刺極了,他一點交流的欲望都沒有。


    更何況沒人比他更了解他那篇文章寫的是什麽。


    他那篇文章上寫的東西,吳君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沈意安低著頭,看似恭敬,實則內心逆反。


    他這樣低著頭不答話,在上官麵前是一種極其不恭敬的行為,更別說這上官還是自己的頂頭主官。


    可吳君卻好像沒有絲毫的介意,沈意安不迴答他的話,他便自顧自的拿起那篇文章讀了一段:“..舉刀刃以刺腐朽,歌盛世而謀殺,是故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吳君念到此處,停下來:“是故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沈記本認為,何以為,何以不為?”


    沈意安好像突然明白吳君今天是為什麽來找他了,他不輕不重的笑了,吐出來的話卻如針一樣尖銳:“安民安世,為所為,貪贓汙孽,為所不為!”


    吳君臉上的笑似乎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著沈意安的眼眸,在裏麵看見了少年對埋藏在地底下黑暗的憎恨,看見了雪亮的赤子之心,也看見了裏麵直愣愣的,朝著自己而來的決絕與不屑。


    吳君恍若若無其事道:“那沈記本認為,何為貪贓?”


    沈意安笑了,語氣憎恨又怨毒:“貪贓就是貪贓,昧著良心,罔顧律法,殘害百姓,霍亂朝綱,都是貪贓,前者貪私囊之髒,後者貪欲念之髒。凡是有害於朝堂與民族的事情,都是髒。”


    這話直愣愣的出來,當著吳君的麵說出來,就像是在劈頭蓋臉的罵他一樣。


    沈意安覺得自己說出來後,心裏莫名的好受了一些。


    吳君卻好像絲毫感受不到沈意安的情緒波動,他繼續和顏悅色的問:“本官看見你還在裏麵寫了《尚書》中的一個詞,‘天功’,你認為,何為亮天功?”


    沈意安搞不清楚他想做什麽,但光天化日之下,心道難不成吳君還能殺了他不成。


    於是鼓足底氣道:“天功者,為天之功德,善萬物得失,養天下百姓,使人人都得以安滿的生活在世上,就是天的功德的體現。亮天功,便是將這天功轉由人實而為之,由人來做出努力,得到實現天功這一舉動,便是亮天功。”


    “說得很好。”吳君喝了口茶,再次誇道:“你的書念得很不錯。”


    沈意安說完卻沉默了下來,他確實看不明白吳君要幹什麽。


    吳君卻又再問他:“那你覺得,現如今我們這朝堂上,是貪贓的人多,還是亮天功的人多?”


    沈意安心裏冷笑一聲,心道朝堂上我不知道,但麵前坐這這個肯定是個大貪贓。


    他規規矩矩拱手:“下官不知。”


    吳君卻笑道:“猜猜。”


    沈意安無語,心裏猜想這老東西怕不是要拿自己什麽把柄,好借刀殺人讓別人搞死他。


    沈意安硬著頭皮道:“下官以為,還是亮天功的人更多,羽族朝堂穩固,上下一心,豐年更是吉瑞,百姓在戰爭之前也過著平靜富足的生活。”


    “那說明還是有貪贓的人對嗎?”吳君問道。


    這不是廢話?這老東西到底要說什麽?


    沈意安答話之前,吳君突然又問道:“你在入仕之前的初心是什麽?”


    初心是什麽?


    來這朝堂,你想幹什麽?


    沈意安被問得愣了一瞬間的神,他的目光卻突然變得堅毅又熱烈,那至死不渝的信仰永遠不會湮滅。


    沈意安抬起頭,他突然間變得昂首挺胸起來,好像要猛地把壓在背上的一切都給拋棄,都給剮落,都讓它們消失在自己的信念和人生的字典中。


    屬於信仰的光芒重新將他包裹起來,即使在他麵前的是他心中認為貪贓該死的主官,即使他麵前就是一座他所厭惡憎恨的大山。


    沈意安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熱血倒流而發抖,他看著吳君,眼睛裏麵像是有一團熊熊大火在燃燒,在綻放。


    無邊大火燒去少年沒有權勢的卑微與怯懦,他的身上隻剩下了來自於河山的勇敢。


    沈意安鄭重其聲,鏗鏘有力,像是在訂下一顆誰都不能拔起來的釘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沈意安說完後,整間屋子都寂靜了一瞬,管事站在吳君身後,他手裏一直在給吳君搖的扇子都停了下來。


    這句話似乎耗費了沈意安不少的能量,他急促的喘了兩口氣,才平穩下來唿吸。


    那管事憨唿唿的,抬起手就給沈意安鼓掌,還捧場的歡唿了一聲:“說得好!”


    吳君卻麵無表情的迴過去看了他一眼,沈意安也看著他。


    管事幹笑了兩聲,訕訕的摸了摸自己鼻子,又開始迴去搖他的扇子了。


    吳君依舊是笑著的,可沈意安莫名覺得這笑和剛才卻大不一樣了。


    仿佛缺少了一些什麽,仿佛增加了一些什麽。


    吳君道:“這是你要做的事情,你可以規劃自己的道路,你可以決定自己的選擇,你可以在亮天功和貪贓之間決絕的選擇其中一方,而厭惡憎恨另一方,憎恨到永遠不與之為伍,永遠也不願意沾染絲毫。”


    吳君喝了口茶:“可別人跟你一樣,跟你一樣可以自由的選擇自己在朝堂之上的道路。你隻能決定你自己的路,卻不能規範別人。可你的初心,你說要做的事情,卻是麵對著全天下的,卻是要堂堂的濟世之功。”


    吳君正色,表情肅穆:“我問你,你該如何以自身小的選擇,去完成萬家之功?我又問你,你又憑什麽覺得自己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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