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涔將剛剛手中的筆記本合上,遞給了李明澤,說讓大家再練練,轉身走到了我這邊,伸出手在我眼前招招手,“這麽目不轉睛的看我,我還真有些受寵若驚。”


    “你好像……”


    “好像什麽?”


    “好像變了。”


    羅涔有些錯愕,半天沒說話,隨後長舒一口氣,語氣平淡的說道,“我害怕了,我也沒想到現在會這麽害怕,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手術成功了。”


    我本能的搖了搖頭。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眼神溫柔,“也許是因為多了一份希望,所以恐懼才更多了一分。”


    日落西沉,籃球場上依舊是喧囂塵上,湛藍的天空漸漸攏上了橘黃色,將整個世界暈染成溫暖色調。我們站在輕柔的晚風裏,感受著青春的肆意與張揚,隻是我們兩個,卻是好似與之格格不入。


    羅涔拉起我的手,“出去走走吧!”


    我們沿著學校的東門一直朝著海邊走去,偶爾碰見幾個熟人,朝我們熱情的打招唿,然後帶著朝氣蓬勃的笑臉揮手朝前走去,與我們越拉越遠。


    來到海邊的咖啡廳,我們選了外麵坐下來。藍色的房頂,白色的牆,咖啡做的也沒多好喝,但是開在海邊,勝在了格調上,尤其是咖啡店屋角掛的藍色風鈴,隨海風漫步起舞,靈動妙人極了。


    老板也是個愛花的人,在咖啡店的四周擺滿了盛放的海棠花,開的極好,花團錦簇,橘黃色的天光打下來,一簇簇的,竟好似成仙的精靈。


    更意外的是,老板將屋簷上的風鈴,也刻上了海棠花紋案,海風輕輕吹來,丁零當啷的聲音,清脆悅耳,仿佛彌補了她無香的缺憾。


    服務員過來問我們喝什麽,羅涔說,“聽說你們這裏新上了一種海棠花茶,就這個好了。”


    不一會兒,服務員就送來了一壺海棠花茶。都說海棠無香是遺憾,解太太喜歡海棠花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喝到海棠花茶入口有淡淡的清香,迴味還有一絲的甜味。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海棠花茶的?”我放下茶杯詢問羅涔


    此刻的羅涔交疊著雙腿,手裏握著茶杯,目視著遠方已經與落日化為一體的橘黃色大海,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我能說純屬巧合嗎?”


    “騙鬼呢!”


    羅涔笑而不語,繼續喝茶。


    我有些擔心,“你幫助我們院籃球隊訓練真的沒關係嗎?”


    “怎麽?”羅涔戲謔地笑著,“怕我一個衝動也下場了,然後再性命垂危嗎?”


    突然眼神黯淡下去,“啊,對不起,我忘了,你不記得。”


    “也不是完全不記得。”我拿茶杯碰了他的茶杯一下,“其實你不用這麽小心地,我們兩個都不用這麽小心,有誰談戀愛談成我們這個樣子的!”


    羅涔忍不住笑了出來,“好,那你記得多少?”


    “幹嘛,你要考試啊?”我頓時心虛的冒汗。


    “不行嗎,是你說記得的。”羅涔一本正經的看著我,我真的是騎虎難下,這時候跌份就跌份吧,真是較勁吃大虧。


    “好好好,我投降,這次你先記我不及格。”我舉起三指對著三尺神明,“下次我一定高分飛過。”


    “你得了吧!”隨即羅涔拉下我裝相的手反手握在掌心裏,“不記得,會不會就不難過了?”


    “難過的。”我真的不想再說謊了,尤其是對羅涔。


    “悲傷和痛苦從來都沒有因為記憶障礙而消失過。”


    “跟我說說,好嗎?”羅涔的眼神溫暖真摯,像是遠方紅透的落日,“他在你記憶裏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記憶拉迴到很久遠的每一天。


    “我哥,是一個好到讓我怨恨一切的人。”我隨手摘了一朵開的正好的海棠花,拿在手裏把玩著,“你知道嗎,從小到大,他從來沒罵過我一句,從來沒有對我生氣過,從來都沒有。每次我不高興了,他都是第一時間來哄我,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他都會先給我。他教我認字,教我讀書,教我彈琴,不管我是搗蛋還是偷懶,他,他都會覺得我很好,特別好。我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愛,都來自於我哥。我還記得有一次我調皮爬到樹上,不小心摔了下來,他自責沒有照顧好我,在無人處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那天連晚飯他都沒有吃。別人家的兄弟姐妹都是打破頭的鬧騰,我們家卻出了奇的和諧,是不是很幸運?”


    “很幸運!”


    羅涔摩挲著我的手,靜靜地聽我講述著那些美好的迴憶。


    “他是一個天才,這話絕不誇張。即便經常養病在家,但是用滿腹經綸形容他一點都不過分。他的自學能力特別強,他的房間擺滿了書。我還記得,那個時候,爸爸每天都會從學校的圖書館給他帶迴來各種書,第二天他就會給我講書裏的故事,那時候我都懷疑他是不是一目十行,而且還過目不忘,又或者像《西遊記》裏的孫悟空,直接將書吃掉,然後就吸收了。”


    那個時候,我像個小考官,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拿著各種書“拷問”他,期待著下一秒他會求饒說自己答不上來。


    可永遠都沒有那樣的時刻。


    “他的鋼琴基本上也是自學的,因為……我媽媽也沒多少時間教他,畢竟媽媽那個時候穿梭在學校和各個補習家庭之間,瘋狂的賺錢。”


    “後來他就把他所有會的都教給了我,我每天都在期待下課,一聽到鈴響,我拔腿就往家跑,我知道他一定在門口等著我。就因為每天都那樣跑,我在初中的時候還得過田徑的冠軍。


    “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我腦海裏保存完整的記憶。”


    “後來……後來他離開了,我在一個有風的日子裏,將他灑進了大海。他說他想去這個世界看看,他活著的短暫人生都被疾病禁錮了,所以死後可以逍遙自在,無拘無束,整個天地可以任他遨遊。”


    “你知道嗎,留下的人最痛苦,連懷念都像是被靜了音。那個時候我不敢迴家,因為家裏到處都是他的痕跡,所以我天天在外麵瞎混。我以為這樣會讓我好受一些,可……可到最後發現,根本是我自欺欺人。”


    “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次意外,我竟然將一切不美好的迴憶打包刪除了,竟然全都刪除了,刪除的剛剛好。醫生說我是抑鬱症導致的記憶障礙,好玩吧,人家得抑鬱症是隻記得不好的,我反而是隻記得好的……”


    “海棠!”羅涔輕輕地喚我。


    “隻是悲傷和痛苦從來都沒有離開我,這種感覺一直壓在我的心裏,流在我的血液裏,生命的重量就像一座大山,我每天都要背上他,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背不動了,可偏偏我又不舍得放下。”


    “都說生老病死是常態,可為什麽要求我一個不到20歲的人理解呢,如果他已經80歲,或者哪怕是60歲,我都會認同所謂的生老病死,為什麽隻有24歲呢……”


    “真要是能理解,那我還折騰個什麽勁兒。”羅涔也迴憶起往事,“15歲,15歲在籃球場上,我突然唿吸急促,倒地不起,整個人沒一會兒就暈死過去了。我還以為是我籃球賽訓練過度,導致了低血糖,沒想到卻是心髒病。”


    “那個時候,我以為做個手術就好了……”羅涔略作停頓,臉上泛起一絲難掩的苦澀,“最難過的不是我以後隻能做個玻璃人,而是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在為我的病互相埋怨,我媽埋怨我爸不顧家,我爸埋怨我媽沒照顧好我,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爭執不休,為了我的病整日傷心不停。就連潘妍妃……”


    羅涔看向我,我向他點點頭,他繼續說道,“潘妍妃那時候上大一,知道了我生病後,竟然直接改了專業,跑到了醫學院改學醫。”


    羅涔苦笑一聲,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我是想活著,可不想身邊所有的人為了我活著,放棄了他們原本的生活。”


    “這些年我過得很放縱,可我一點都不開心。他們越是遷就我,我就越愧疚,越覺得自己不是個正常人。隻能用不停地折騰,作為我幼稚地抗議。”


    “你也知道你幼稚啊!”我小聲嘟囔著。


    “我聽見了。”


    我見好就收,封禁我的嘴巴扮作乖巧模樣。羅涔攏了攏我被海風吹亂的頭發,“海棠,其實,我一直都想跟你說……”


    “什麽?”


    “我手術前的那次事故,與你無關。我知道你可能記不清楚了。但我還是想跟你說,對不起,說了那樣的話。”


    “既然你都說我不記得了,那就沒有必要道歉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天光殘存著最後一絲的橘黃色,和遠處的海平線融為一體,海鷗低空盤旋在沙灘的上空,偶爾落到行人的不遠處,會有人激動地大喊快幫我拍一張,留下這美好的一瞬。


    我迴頭看了看羅涔,海風、海鷗、海棠花,還有一個他,突然感覺很幸福,跑過去將羅涔拉起來,羅涔有些懵,問我要幹嘛,我第一次像個嬌俏的女孩子,鑽進羅涔186公分的懷抱裏,“配合一下,拍張照。”


    奈何我170公分的身高,在他麵前依舊是個墩子,怎麽找角度都找不好,這家夥還在一直不厚道的偷笑,“你大爺的,不拍拉倒!”


    “拍拍拍!”羅涔趕緊拉住我,將我拽迴懷裏,又從我手裏拿過手機,“來,笑一個!”


    “笑不出來!”


    “乖,笑一個!”羅涔左手不老實的抓了一把我腰間的癢癢肉,我八顆牙都飄出來了。


    羅涔得意的查看著照片,端詳半天又要換個姿勢。就這姿勢,按著我腦袋拍……我是什麽老年手杖嗎!


    男生這種生物,果真不能以常理來思考。


    迴去的路上,這家夥還在對著剛剛的各種照片笑得滿麵紅光,還非要拿按著我腦袋的那張當手機壁紙,要不是法治社會,我真的想動腳了。


    路過籃球場的時候,胡曉曼和他們還沒走,隻是比賽已經暫停了。剛剛一群人激烈的比賽現場,此刻已經變成了幾對小情侶沒羞沒臊的約會現場。鄭碩正一板一眼的教這個同手同腳的人三步上籃,場麵極其的詼諧有趣。


    估計是因為教了n次,還是一臉天真像個小傻子,一向穩重的鄭碩已經耐心全無的跳腳了,跟輔導小學生的家長一般,臉紅脖子粗的,最後鄭碩直接低頭投降,表示你還是學點別的吧。


    可偏偏是個較真的,非學不可,眼看著鄭碩走了,還拿著球用力地比劃,“是不是這樣,哎,你看呀,我會了,我真的會了……”


    到底不是學這個的料,看鄭碩頭也不迴的走了,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朝籃筐丟去,沒想到砸到了籃板上。


    物理學叫力都是相互的,給了籃板多大的期待,籃板就給了她多大的愛意,籃球應聲迴彈,直擊的腦門。她一個重心不穩,不停地往後退,本以為要站住了,卻不成想身後坐著一個人,沒站住反倒一屁股坐人家腦袋上了。坐在地上的男生也是天降橫禍,被坐的七葷八素,半天才迴過神來。


    胡曉曼一見這畫麵,丟下手中的球就往那跑,生拉硬拽的,好不容易才將她從地上扯了起來。


    “,你真的該減肥了。”胡曉曼累得氣喘籲籲地,“還有,咱出來能別這麽丟人嗎!”


    四周的人笑得前仰後合,不停地跟身後的男生道歉,那個男生本來還沒什麽,估計是認識的人過來問被女生差點一屁股坐死是什麽感受,弄得有些麵上下不來,瞪了一眼,甩開身邊人的調侃,頭也不迴的離開了。


    胡曉曼怕打著身上的土,詢問有沒有摔著,這姑娘什麽都顧不上,四周張望著找鄭碩的蹤跡。


    鄭碩經過我們身邊,硬著頭皮打了聲招唿,就快步離開了。


    緊接著就是急匆匆追趕的。


    羅涔問我,“這倆人不會有什麽事情吧?”


    “不會,他們兩個吵架就是情趣,不出兩個小時,準拎著兩袋子零食高高興興的迴宿舍。”


    “是嗎?”羅涔攬著我的肩膀,下巴抵在我的腦袋上,“那以後我們的吵架也別超過2個小時,不管因為什麽事情,到1個小時59分的時候,必須和好。”


    “你以為這是代碼程序嗎,到點自動生成結果。再說了,就您羅少的狗脾氣,跟那假扇子扇旺地火焰山似的,還倆小時,兩天都不見得熄火。就不說別的,上次我們吵架多久和好的?”


    “上次?”羅涔掰過我的臉,“上次你還記得嗎?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都記得嗎?”


    “對啊,”其實上次吵了什麽我還真想不起來了,但是還是想唬他一下,“就上次,那場麵……”


    羅涔立馬心虛了,趕緊晃了晃我的腦袋,“清零吧,不美好的事情就別記得了。”


    “不美好嗎?”


    “美好嗎?”


    我們兩個互相看著對方,突然覺得我們其實跟和鄭碩這對弱智情侶也沒差到哪去,隨即不約而同的笑起來,一直笑,一直笑,笑得都有點不像我們自己了。


    後來羅涔跟我說,與我在一起的所有時光,他都覺得無比美好,尤其是那年晚夏,籃球場上第一次相遇,無論是我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見了他,還是他在奔跑中掠過茫茫人海,一眼看到了我,都是他短暫的時光裏倍感恩惠的驚喜。


    也許我們比很多人更早的感受到了生命的無情和重量,也曾經被它壓得喘不動氣,一度想放棄整個世界。但最終,我們都沒放棄,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隻不過,它確實痛徹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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