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媽媽說道:“這還用問,今天是什麽日子?你二娘使我送首飾頭麵來,怎的不見動靜?要請你爹過去說話哩。”


    玳安不敢明說家中的事,隻得應付道:“俺爹連日有些小事兒,不得閑,你老人家還拿迴頭麵去。等我飲馬迴來,對俺爹說就是了。”


    馮媽媽可不肯,說道:“好哥哥,我在這裏等著,你拿進頭麵去,和你爹說去,你不知,你二娘那裏好不惱我哩。”


    玳安隻得先把馬拴下,接過頭麵,迴進家裏,半天才出來,對馮媽媽說:“我對俺爹說了,頭麵爹收下了,教你上複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會出來去二娘那裏說話。”


    馮媽媽迴去告訴了瓶兒。瓶兒隻得耐心等著。等過了五月,進了六月,朝思暮盼,音信全無。把個好好的瓶兒弄得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孤眠枕上,輾轉難眠。忽聽見外邊打門聲,仿佛見西門慶來到。自己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西門慶突然抽身迴去。瓶兒恍然驚覺,大唿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聞聽,慌忙進房來看視。


    瓶兒問道:“西門慶他剛才出門去了,你關上門不曾?”


    問得馮媽媽莫名其妙,心驚肉跳,隻能直言:“娘子想大官人想得心迷了,哪裏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


    自此,瓶兒常常夢境隨邪,隻覺得夜夜有狐狸假名托姓,來攝其精髓。漸漸地,形容黃瘦,飲食難進,臥床不起。


    這獅子街大街口上,有個行醫的太醫,名喚蔣竹山,年紀還輕,不上三十歲,生得五短身材。馮媽媽見瓶兒病重,向瓶兒說了,請來蔣竹山看看。


    蔣竹山被請進臥室,見病人霧鬢雲鬟,擁衾而臥,似不勝憂愁之狀,卻也有病西施之姿色。竹山就床診視脈息之後,開言說道:“小人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


    瓶兒說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


    竹山笑著說:“小人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痊安。”說畢起身離去。


    瓶兒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竹山的藥下去,果然平靜入睡,一夜不驚恐。第二日起來時,神色變好,飲食漸漸加添,也能梳頭走動,不過三五日,精神複舊。


    這日,瓶兒安排了一席酒肴,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那蔣竹山第一天為瓶兒診病時,已懷覬覦之心,這幾日,已是日思夜想。馮媽媽一請,蔣竹山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瓶兒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蔣竹山定睛看時,酒肴已陳,麝蘭香藹。小丫環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


    瓶兒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水酒一杯,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


    竹山趕緊還禮道:“此是小人份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又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麽敢領?”


    瓶兒說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


    二人推來讓去幾番,竹山方才收了。瓶兒遞酒,安了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睃視瓶兒,粉妝玉琢,嬌豔驚人,非病時可比,不覺血衝腦門,心跳砰砰。他先用言語挑之:“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


    “奴虛度二十四歲。”瓶兒答道。


    “又一件,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以至於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竹山又問道。


    瓶兒聽了,微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安得無病?”


    竹山點點頭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


    瓶兒答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來。”


    竹山問道:“請的哪家先生?吃誰的藥來?”


    瓶兒答道:“大街上胡先生。”


    “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竹山見瓶兒點了點頭,又說道:“唉,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什麽脈!娘子怎麽請了他?”


    瓶兒說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的。隻是拙夫沒命。不關他事。”


    竹山又問道:“娘子還有子女沒有?”


    “兒女俱無。”瓶兒答道。


    竹山又歎道:“唉,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鬱,豈有不生病之理?”


    瓶兒笑了笑,說道:“奴近日也正講著親事,早晚過門。”


    “喔。”竹山心中一跳,連忙問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


    瓶兒不在意照實直話:“是縣衙前開生藥鋪的西門大官人。”


    “喲,苦哉,苦哉!”竹山叫了起來。


    瓶兒見竹山一臉苦容,用心問道:“這是怎講?”


    “咳,罷,罷,既已作親,說了反倒不好,不說了罷。”竹山搖搖頭,端起酒杯,仰脖喝幹。


    “先生何不指教?還請先生說出無妨。”瓶兒說道,一邊教丫環斟酒。


    “既是無妨,那就說了,娘子若是聽著不高興,隻當小人沒說。”竹山說道,他略停了停,見瓶兒認真聽著,也就說了去:“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原是破落戶,現在又專在縣中抱攬說事,舉放私債,五分的利坑人。又販賣人口,欺淩善良,家中不算丫頭,大小老婆有五六個,常時用棍棒打老婆,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他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這是早對我說了,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得人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出了事,幹連在家,躲避不出。他那新蓋的房子也隻是半落不合的,多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被拿去東京,蓋的這房,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為何定要嫁他做什麽?”


    隻竹山這番話,把個瓶兒說得閉口無言。瓶兒想著自己還有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又見他在行禮娶親之時,連請不到,莫不是坑我這個沒腳蟹女人。尋思半晌,暗中跌腳後悔,心中嗔怪道:“一次兩次請他不來,原來家中出了事。不過,出了天大的事,也得來傳個話呀。”想到這裏,瓶兒對西門慶越加疑惑不滿。眼見得這蔣先生語言活動,一團謙恭,若嫁個這般人物也罷了,不知他有無妻室?於是瓶兒問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若有什麽相知人家,願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


    蔣竹山正等這句話哩。他見瓶兒被自己這番真真假假的話說動了心,暗自歡喜,趕忙接嘴問道:“不知娘子要何等樣人家?小人打聽確實,好來迴娘子。”


    瓶兒說道:“人家倒也不論乎大與小,隻像先生這般人物的。”


    蔣竹山聽罷此言,勝似天降仙女,地湧金銀,心中癢癢,又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在地下,說道:“不瞞娘子說,小人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見愛,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小人雖銜環結草,不敢有忘。”


    瓶兒笑了,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


    竹山剛起身,聽言又跪下,哀告道:“小人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


    瓶兒又笑了,心想還真有比我還急的,說道:“你既無錢,我這裏有個媽媽,姓馮,拉她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辰,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如何?”


    蔣竹山不料如此之易,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


    兩人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盞。親事既成,蔣竹山痛痛快快,直飲到天晚才迴家去。


    蔣竹山走後,瓶兒與馮媽媽商議,說道:“西門大官人家出了這事,吉兇難保。再說,奴家這邊沒人,大病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將進來過日子,有何不可。”第二天,瓶兒使馮媽媽給蔣竹山通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


    婚後三日,瓶兒湊了三百兩銀子,臨街打開一座門麵,兩間開店,煥然一新,與竹山看病賣藥,不久,又買了一匹驢兒與竹山騎著,來往行醫。竹山如同一步登天,坐在店裏神氣,騎在驢背上也要搖擺搖擺身子。


    瓶兒生病,病愈招贅蔣竹山,又為蔣竹山開店買驢,這些事,西門慶絲毫不知。


    看看已是七月初頭,一日,西門慶在花園亭中歇涼,望著那未完工的樓房卷棚發愣,惦著來保、來旺二人辦事的結果如何,忽見玳安進來,說是來保、來旺迴來了。西門慶躍身起來,趿著鞋直奔廳堂。


    原來這來保、來旺跟隨西門慶多年,機靈善變,又常被使去生意場和官吏間打探周旋,極知門徑。到了東京,設法弄清門路,進了蔡京太師府,雖未見到蔡京,卻拜見了蔡京的兒子、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一宮使蔡攸,遞上“白米五百石”的揭貼,也就是送上白銀五百兩,婉言說明自己是楊戩的親家陳洪家的家人,蔡攸便差管家把二人帶到專管此案的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李邦彥府上。也該西門慶走運,正值李邦彥散朝迴家。二人有蔡府管家引領,進府無阻擋。見了李邦彥,二人下跪叩頭,照樣送上揭貼禮單。李邦彥見是蔡府引領來的,又與楊戩有親,便將朝廷處置明告二人:聖心迴動,楊戩沒事,但是手下之人,還要發落幾個。二人聽到西門慶的名字也在典刑正法之列,慌忙磕頭,再告明自己就是西門慶的家人,求老爺開恩超生。那李邦彥見五百兩金銀隻買一個名字,樂得此人情,便將西門慶的名字改作賈慶。西門慶是禍事除去,有驚無險。


    這來保、來旺二人出了李府,謝別蔡府管家,星夜兼程,迴到清河,將所幹之事從頭到尾細說一遍。西門慶聽到自己被列入發落的行列時,臉都白了。當得知名字已改,才一塊石頭落地。他對月娘說:“若不早早使人去打點,怎麽了得。”


    第二天,重又神清氣爽的西門慶,大開正門,複工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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