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三年,謝初堯已經四歲了。


    四歲的小太子都已經要被皇帝每天從暖融融的小被窩裏揪出來上早朝了。


    他自是不懂什麽的,隻是旁聽。


    謝麒是覺得,如此耳濡目染,即便他年幼,亦能從中培養出他對於朝政之事的敏銳性。


    卻苦了小太子。


    他隻是個孩子啊。


    更不要說他性子如此跳脫,隻想鬧隻想玩,連讀書都不想讀,更遑論去到早朝上聽那些老臣們聒噪的聲音。


    每逢這個時候,他就很羨慕妹妹。


    同樣是父皇的孩子,偏偏妹妹因是女孩,讀書隻用明理,隨性便好。


    偏他不行,他讀書是一定要背下來的,背不下來還會被打受板子。


    那些長胡子的父子們動輒對他吹鼻子瞪眼,對上妹妹便是滿臉堆笑,輕聲哄著,將妹妹給誇得天花亂墜,將他給貶到地底下。


    雖然他比之妹妹,確實聰慧不足。


    這個時候的謝初堯,還不知道他父皇打著好生將他給培養出來,便撂挑子不幹的心思。


    隻苦惱著如何才能逃避這紛繁複雜的課業,好去同宮女姐姐們玩耍。


    為此他用盡了手段,偏偏每次都被父皇識破。


    謝初堯苦兮兮的求著妹妹道:“若我能同你互換身份便好了。”


    哪知謝初姒竟輕輕巧巧的答應了,“好呀,那你叫我一聲姐姐。”


    謝初堯一時就懵了,沒想到妹妹答應的竟這般容易。


    “姐姐!姐姐!”他一連叫了好幾聲,“可我們怎麽換過來?”


    他腦殼疼。


    他們是龍鳳胎,可長得一點兒都不一樣。


    謝初姒鎮定道:“我去同父皇說。”


    謝初堯眼中光亮驟起,父皇最聽妹妹的話,妹妹說了,父皇一定會同意的。


    那將來他便能想睡到何時便睡到何時,想不讀書就不讀書了。


    那日裏,妹妹果真去同父皇說了。


    具體說了什麽,他不知道。


    隻知等妹妹出來後,父皇就同他們道:“以後你們兩個一同上朝。”


    謝初堯不明白,為什麽妹妹都要上朝了,他還要上朝。


    他疑惑的看向父皇,父皇卻隻看向妹妹,“你督促他,若他不聽話,隨你處置。”


    然後他的好妹妹竟點了點頭。


    他的妹妹叛變了!


    於是大魏朝有了曆史上第一個上朝的公主。


    然而第一天裏,謝麒的這個決定便遭到了極大的反對,公主怎麽能上朝呢?


    謝麒是很好脾氣的聽著,但他就是不曾改變決定。


    謝初姒也絲毫沒有因此而受到絲毫的影響,她那麽小的年紀,偏偏處事泰然,這份胸襟氣度已是讓人刮目相看。


    不過她素來安靜,許多大臣們在起初的反抗過後,隻將謝初姒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許公主就是來胡鬧了,久而久之自己便就退縮了。


    渾然不知有一日裏,公主竟成長為讓他們也心生欽佩的模樣。


    反倒是小太子,上朝打盹是常有的事,也隻謝初姒能治得了他。


    而盛唯嬌便就清閑了。


    兩個孩子都是懂事的,謝初姒就不必說了,謝初堯雖然胡鬧了些,隻他打小就活潑,也不會纏著盛唯嬌。


    而盛唯嬌除了打理公務外,日常便是去太皇太後以及太上皇那裏坐一坐。


    然後等謝麒他們迴來。


    偶爾的時候,謝麒也會帶盛唯嬌出宮去。


    太上皇中風之後,竟是越發的話癆,見著盛唯嬌便同她說起過往的事情,末了又慘兮兮的求她一定要讓太子瞧瞧他。


    每每這時,太皇太後都會同他說一聲“該!”


    太皇太後的身子很硬朗,看上去要比太上皇的身子還好很多。


    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太上皇快去了的時候,太皇太後依舊能跑能說的,偶爾還會自己下地種菜,以作情趣。


    或許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太上皇對著身旁的宮人道:“謝麒呢?”


    他身子早就撐不住了,偏強撐著要見謝麒一麵。


    自謝麒登基後,就來沒看過他了,一次都沒有。


    太上皇是知道的,謝麒一直都怨他。


    他隻是沒想到,他的怨恨竟然這麽深。


    中了風之後,越發孤獨,便越懊悔,懊悔自己曾經的胡來,也更想得到謝麒的諒解。


    這件事一直壓在太上皇的心頭,卻不想臨到了了,謝麒竟然還不願意來看他一眼。


    盛唯嬌倒是總來,這個兒媳每每總是言笑晏晏的,知曉他想聽什麽,便會時常同他說起謝麒的一些近況。


    也會帶著兩個孩子過來看他。


    但兒媳孫兒和兒子還是不一樣的。


    太上皇就這樣癡癡的望著門口,他望了許久,自己都不太有力氣了,想著或許就這樣了。


    他曾經犯了錯,發妻為此失去性命,這或許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不想這時,一襲天青色身影邁入殿中。


    太上皇頓時激動起來。


    “承乾......”


    “你來了。”


    他眼眶中湧出熱淚, 努力朝謝麒伸著手。


    謝麒於此時俯身握住他的手。


    “從前意氣風發時,雖......雖懊悔卻依舊不覺得有什麽,臨到了了,方......方知得萬人不如得一知......心人。”


    “承乾,父皇悔了,你......你能原諒父皇嗎?”


    良久,太上皇都沒有聽到謝麒的聲音。


    他會來見他最後一麵,但不會原諒他。


    原諒他從來不是他的事情。


    未央宮中,夜已很深了,但謝麒不願熄燈。


    他沉默良久,盛唯嬌瞧見了,走近前來,抱住了他的頭。


    就像是母親安慰孩子時一般。


    眼下裏的此時此刻,在盛唯嬌的眼裏,麵前的這個男人不再是偉岸的丈夫,而是如堯哥兒和姒姐兒一般,需要人哄著的。


    她小心翼翼的嗬護著他的脆弱,將他的頭枕在她的雙膝上。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到他悶悶的聲音。


    “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討厭他。”


    “厭惡到了骨子裏,是見之便覺生厭。”


    “哪怕這個人親手將我帶大。”


    “或許孩子和母親之間天然就更親近,往後數年,每每浮現於我腦海中的,都是當年母後絕望而傷心的眼神,是直至生產時,父皇依舊為了一己私欲棄母後與不顧。”


    “母後剛剛去時,他對我越發好,許是彌補。”


    “但我避之而無不及。”


    “仿佛同他親近一分便是對母後的背叛。”


    “於是之後迫於形勢不得不的接受他所謂的示好與彌補,與我心中亦是一種煎熬。”


    “可方才瞧見他瘦骨嶙峋癡癡望著我的模樣,我竟也會覺得心痛,不免迴想起幼時他總會抱我騎到他的脖子上眺望遠方。”


    “於是便更覺心痛,我怎麽能對他心軟呢,那母後的那些年又算什麽?”


    他看上去一個如此淡然的人,卻會因著這些事情而橫生痛苦與糾結。


    盛唯嬌歎了一聲氣。


    “或許他於做丈夫上很是失職,但不可否認他曾經也是個好父親,亦曾真真切切的對你好過。”


    “承乾哥哥,人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想來母後在天之靈也不願你如此糾結痛苦,逝者已矣,一時的傷心並不是背叛,那隻是人本能的感情。”


    “承乾哥哥,臣妾甚至很羨慕你。”


    “羨慕他曾真心護你,而這一份相護之情,是臣妾不曾擁有過的。”


    男人身子一滯,眸中神傷立即湧去,他抬頭怔怔的看向她。


    “嬌嬌,往後有朕護你。”


    “我知道。”


    “所以我覺得我很幸運。”


    “自然,你也很幸運。”


    “對你說的對,朕很幸運。”


    “朕遇到你,已是十分幸運了。”


    “我們會長長久久的幸運下去。”


    隻是這時的謝麒仍舊不期然的在想,人終有一死,若是將來......


    這個問題一經想起,便覺頭痛欲裂。


    而盛唯嬌也恰在此時抬眸,四目相對,他看到他心愛的女孩盈盈雙目中似有破碎一般,“承乾哥哥,若將來我希望我先去了,如此便不用忍受分別之苦。”


    “這樣苦的事情還是你來經曆方為好。”


    他點了點她的鼻尖,“傻姑娘,現在說這些做什麽,我們會攜手走過很長很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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