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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去得太晚了。


    他優先保護皇帝,便注定救不了童貫。童貫雖然有將軍之名,武功卻稀鬆平常,若無外人幫忙,連普通好手都抵擋不住。這是一個殺良冒功,趁出兵剿匪的時候騷擾邊民,掠奪財物的將軍,隻因欺上瞞下,內外勾結,才深得皇帝信任,風光了這麽多年。


    想殺他的人,幾乎和想殺蔡京的一樣多。到了今天,終於有人得手。


    舒無戲的刀如同他的魂靈,須臾之間裂體而出,劈開濃煙烈火,卷起勁急狂風。刀光漫天,如同一道怒擊地麵的閃電,全力逼迫那人從車旁退開。若非他得對付兇手,馬車將會像一塊豆腐,被他輕鬆劈成兩半。


    皇帝不敢看,又出於一種說不清的心思,有一點兒想看。舒無戲雷霆般一聲大喝,他正好忍著雙眼不適,用衣袖掩住口唇,悄悄掀起窗簾一角,望見了這雷神降世的一刀。


    他立即想起半夢半醒間,祭天時的天雷擊地,頓時沒來由一陣輕鬆,心想原來如此,夢兆居然應在此處,足以見得狂徒即將伏法,朕是沒事的了。但刀光耀目,使他頭暈眼花,看不見車旁的情況。他不知道,舒無戲到底是棋差一著,未能救下童貫。


    童貫半個身體被人從車窗中拖出,驚慌地扭動著。那人用一隻手製服他,另一隻手卡住他脖子,輕輕一扭。隻聽哢的一聲輕響,他頸骨折斷,抽搐幾下,腦袋軟軟垂落,竟在一瞬間斷了氣,死得極其容易。


    童貫大將軍變成童貫死將軍,令舒無戲驚怒交加,難以相信事情發生如此之快。與此同時,他內心深處,油然而生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認為對方死有應得,能活到現在,其實已是上天無眼。


    他心思三分驚,三分怒,三分慶幸,一分憂愁。刀光仍勢如破竹,瞬間籠罩了那個矮小枯瘦的人影。


    人影雙腿在地麵一撐,忽地衝天而起,仿佛一隻憤怒起跳的青蛙,從車旁彈開,靈活自如地穿透刀光,半空旋身,彈跳至道邊的一株垂柳枝條上。柳葉落了大半,剩下一小半也是搖搖欲墜。他踩著枝條,不斷起伏移動,使葉片紛落如雨,滿地都是綠褐相間的柳葉。


    舒無戲一刀不中,劈開泥土,形成長達數丈,深達一尺的駭人刀痕。這時,童貫的馬車活像驚濤書生的那輛,因馬匹連續受驚,發足狂奔,驀地離開原地,橫衝直撞向沒有煙火的地方。


    他本擬踩踏車頂,此時不得不落在車子的原始位置,雙目如電,神光照人,一瞬不瞬地盯著樹上的對手。那人雙肩微聳,頭戴麵具,身體十分瘦小,似乎是上了年紀,體型已經開始縮水。但他身上流露出詭異氣質,讓人一見便心驚肉跳,情不自禁地害怕。


    這一眼過後,舒無戲厲聲道:“你是誰?”


    他離那人足有四五丈遠近,卻像忘了這段距離,依然先出刀,後飛身。刀風狂舞不休,急速迫近柳樹。柳樹樹冠承受不住這股壓力,千百根半幹的枝條向後飄拂,直吹得嘩嘩作響,似乎迎麵而來的不是刀招,而是颶風。


    那人不答,手中寒光連閃,亦多了一把刀。他拔刀之時,肩胛突然鬆開,平坦舒張,類似於蜥蜴遇到敵人,張開頭冠抵禦。形體一變,他周身殺氣更濃,淒烈可怖,猶如憑空冒出的一個殺神,專以殺人為樂。


    舒無戲心頭微顫,猛地想起一個名字。


    江南霹靂堂昔日的兩大高手之一,後來因理念不合,脫離雷門,試圖建立“大雷門”卻不幸失敗的“殺戮王”雷怖。


    他從未見過他本人,隻聽過他的“怖然之刀”。雷怖用刀時,步步進逼,絕不後退,刀下亡魂無數,無論男女老幼都斬盡殺絕,從來不肯留活口。但此人長期在江南生活,鮮少踏足江北,亦與“行俠仗義”四字沾不上邊,為何在此現身,一出手便殺了童貫?


    想法初起時,他以為自己猜錯了。雷怖當然可以進京,卻不太可能招惹蔡黨中人。他殺性固然冠絕江湖,卻很懂眉眼高低,知道誰能殺,誰不能殺。他不信他會突然轉變性情,跑來為民除害,搏一個江湖留名。


    但是,樹上的人已經放聲狂笑,笑聲嘶啞幹燥,難聽至極,同時不閃不避,當空狂劈三刀。三刀招招分明,又渾然一體,招式連接如行雲流水,毫無破綻。刀勢兇厲絕倫,宛如荒漠中卷起的狂風沙暴,隻是用刀鋒替換了沙子,恨不得將舒無戲千刀萬剮。


    舒無戲目睹這三刀,就像看到了三十刀、三百刀,肌膚都為之起栗。他也是有去無迴的人,不管從脊梁躥上的悚然涼意,不驚反笑,急催內勁,令狂湧的刀風化作海浪,一重重向前推進,要和對方硬拚一記。


    不僅是他,朱月明旁觀之時,同樣疑雲叢生。雷怖、雷豔、雷無妄等人武功狠,為人更狠。其中一人到了京城,就夠他頭痛的了。他們若吃錯了藥,或者腦子進了水,選擇對付蔡黨中人,更會讓他痛上加痛,笑不出來。


    彈指間,他心中波瀾萬丈,轉了起碼十個念頭。念頭徘徊不去,不遠處的雙刀已重重擊在一起。


    這聲鳴雷似的巨響,立時壓過了火彈爆炸時的響聲,數裏開外都能聽到。柳樹樹幹出現裂紋,搖動幾下,朝後彎折,顯見是舒無戲占了上風,令那名矮小的蒙麵人卸不開刀勁,勁力波及足底樹幹。


    蒙麵人袍袖綻開,飄出一張折疊的紙。勁風流動不休,紙張亦隨之打轉,眼看就要被當空撕碎。幸虧舒無戲眼疾手快,左手霍然探出,一把抓住了它,緊緊握在掌心之中。


    現在雙方距離拉近,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的確是個老人,刀法兇狠怖厲,也藏不住衰邁老態。他搶奪紙片時,老人見勢不妙,放棄與他拚鬥的打算,在柳樹欲折未折之際,借勢後跳,躍向更遠處的房頂,姿勢竟比之前更像青蛙。


    舒無戲內息運轉已至盡頭,無可奈何地落地。那老人啞著嗓子,狂笑道:“昏君奸臣,人人得而誅之!何必報名!我殺平民百姓時,為啥沒人讓我報名!”


    話音未落,他縱身數個起落,隨便選個方向踏瓦而行,轉眼去得遠了。


    在場眾人的首要任務,自然不是追蹤,而是確保禦駕的安全。舒無戲目送那人遠去,下意識攤開那張紙,看了看紙上內容,登時神色微變,匆忙走迴另一輛馬車,不理朱月明,直接把紙給了皇帝。


    趙佶驚魂未定,發覺對方不請罪、不問安,反倒遞出一張破紙,心下頗為不滿。他拉長了臉,用帕子揩抹臉上煙灰,漫不經心垂眼一看,當場一陣狂咳,咳嗽之時還含糊說著什麽,卻沒人能聽清他的話。


    朱月明趕緊湊來,恭恭敬敬地道:“萬歲爺有何吩咐?”


    趙佶將紙一抖,又要嗽喘,又要惱怒,愈發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半天方道:“方才那人……那賊子,居然關聯到米有橋!難怪,難怪他知道朕去了哪裏,從哪條路迴宮,原來早有內應!”


    饒是朱月明喜怒不形於色,至此也失聲道:“和米公公有關?”


    他以眼角餘光掃視舒無戲,卻見他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站在一邊,全然無意參與此事。趙佶怒不可遏,把紙抖得嘩啦直響,恨恨道:“難道朕還認不出他的筆跡?這就是他寫給那賊寇的信件,誠心誠意邀請人家進京!”


    朱月明未及看信,遲疑著道:“是否……”


    不知怎麽的,趙佶剛才受到極大驚嚇,頭腦反倒比平時靈敏,怒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說這是別人陷害?米有橋長居深宮,尋常人等怎有機會見到他動筆寫字?若不是他寫的這封信,又會是誰?”


    朱月明道:“這……”


    趙佶餘怒未息地道:“還有你,你主管刑部,怎麽會讓此等惡賊兇徒出沒京城?汴梁乃是大宋國都。朕在這裏都不能安心遊玩,天下還有安全的地方嗎?”


    事已至此,朱月明隻能唯唯諾諾,俯首請罪。請罪後,趙佶才勉強給了他顏麵,讓他有機會讀完那封信。


    信件本身確實不像偽造的贗品,十有**由米蒼穹親筆書寫,是一封替有橋集團招攬雷怖的“邀請函”。退一萬步說,即便這是贗品,那麽有能力模仿其筆跡的人亦屈指可數。


    於是,皇城內外的形勢,一下子嚴峻起來。


    趙佶迴宮之後,當即叫來一爺、舒無戲、諸葛神侯、蔡京四人,當麵質詢米蒼穹。這場對質中,他竟不肯召喚與米蒼穹相交莫逆的方應看,可見疑心之深。


    米蒼穹萬分驚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外加蔡京在旁幫腔,總算成功把責任推至子無須有的“幕後主使”頭上。


    誰都想不到,他的驚訝詫異是真的,可這封信也是真的。事出意外,這桶潑給有橋集團的髒水,他隻能結結實實接了下來,事後再著手調查背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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