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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車夫拎著水壺,呆如木雞地站在樹蔭的陰影裏。


    他當然練過武功,而且武功還不錯,至少能與發黨門下弟子打成平手。雷純叫他給吳驚濤趕車,連續送出數名美貌舞娘,都是投其所好,刻意拉近雙方關係的做法,亦可烘襯驚濤書生的身份地位。


    他對此並無怨言,因為吳驚濤大名鼎鼎。他終其一生,也難以望其項背。隻是,生活給人的意外總是那麽驚人。他尚未喝夠水,車裏的人已死得一幹二淨。


    那四人動起手來,如同紫電驚雷,快到讓他目不暇接。他聽見巨響,看見馬車輪子脫落,駿馬狂奔而逃,鼻端聞到鮮血特有的腥氣,不禁大驚失色,趕緊起身查看。


    然後,他眼花繚亂,滿眼都是縱躍騰挪的人影。兔起鶻落間,一道黑光繚繞如盤龍,張牙舞爪,勢不可擋。鮮血自黑氣裏一滴滴灑出,人影亦由動轉靜。


    忽聽咚的一聲悶響,吳驚濤猝然落地,周身肥肉劇震,一反常態地大吼出聲,肚腹好一陣抖動,向前撲倒在地,再也沒能起身。他身下不斷淌出鮮血,血液越流越多,最後形成一片血泊,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淩空摔落時,車夫眼中的“黑龍”已經消失,化為一個衣袍漆黑,似能吸收日光的黑衣人。按理說,影子是虛的,人才是現實存在的鮮活生命,但這人現身之後,仍然有虛無縹緲的感覺,實在是非常詭異。


    她筆直挺立,紋絲不動,卻可帶動周邊氣氛,讓榕樹附近的景象似真似幻,宛如一場夢境。


    縱使如此,車夫心中懼意不減反升,直覺她並非什麽江湖高人,而是一種特殊存在,絕非他有能力抵禦和理解的。兔子急了會咬人,但他連兔子都不如,恨不得化身成另外一棵樹,以免引起對方注意。


    蘇夜看一眼三具屍體,再望一下遠處漸漸停住的車子,微微一笑,順手把刀收迴衣袖。


    那聲大吼,凝聚了驚濤書生瀕死時的功力,響徹七八條長街,十來片民居。驀地,東西方向同時傳來尖利悠長的哨聲。若她感應的沒錯,六分半堂幫眾已應聲而動,分成數支小隊,以極快的速度趕來相助。


    如果她願意,大可留在此處,再開一次殺戒。但她殺人永遠有目的,從不以殺戮為樂,自認今日的懲戒夠多了,便轉頭望著車夫,笑道:“你明白這是怎麽迴事嗎?”


    這一轉頭,登時壓力倍增。車夫右手當即鬆開,水壺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滾往旁邊。他勉強迴答道:“不明白。”


    蘇夜見他失魂落魄,搖了搖頭,笑道:“隨你吧。如果總堂主或大堂主問你,你就告訴他們,走狗沒那麽好當,需要付出代價。如今,我便是那個代價。你可記住了?”


    她口氣十分平和,卻讓人無法拒絕。車夫雞啄米般地點頭,哪裏敢說“不”字。蘇夜再次笑笑,身影一閃,已沒了蹤影,像是憑空消失在空氣當中。


    黑衣人離去後不足一分鍾,分舵的先鋒小隊匆忙趕到,發覺死者竟是一位供奉、兩位堂主,驚得不知所謂,上下左右四處亂看,生怕某個黑影倏地跳出,一刀一個地殺了他們。


    他們不僅心情緊張,而且萬分無奈。吳驚濤武功極高,名列京城六大高手,除了雷純本人,誰的麵子都不買。他上次受傷,今次身死,說明他絕非黑衣人的對手。六分半堂規模宏大,勢力遍布大江南北。但曆數總堂及各處分舵,武功堪與他相比的人物,一隻手便能數的出來。


    雷純原本想借元十三限救她的東風,與他打好關係,讓他和吳驚濤一樣,為六分半堂所用。可惜的是,元十三限自暴自棄,對所謂的“仕途”失去興趣,更沒打算爭雄江湖。


    那個時候,他身邊已有一個嬌媚機靈的無夢女,無時無刻不在奉迎討好他,把他當作無人可敵的後台。雷純若不想放下身段做人小妾,魅力便大打折扣,驅使不動這位當世豪傑。


    她失去唯一的人選,一時半會間,找不到匹敵蘇夜的高人,實在是焦頭爛額。以她的冰雪聰明,自然知道上賊船易,下賊船難的道理。但蘇夜太過棘手,猶如一個鐵了心幫助蘇夢枕的方歌吟。哪怕隻有一線機會,她也要緊緊抓住。


    退一萬步說,佛堂圍攻之時,米蒼穹、朱月明等人均認為蘇夜必死無疑,焉能怪她判斷失誤?圍攻失敗,別人死的死,逃的逃,遠避的遠避,各有各的去路。六分半堂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遇上進退不得的巨大麻煩。


    蔡京的確欣賞她,認為她智計過人,舉止有度,既有大家閨秀的心胸風采,也有江湖領袖的殺伐決斷,遠遠勝過那不中用的白愁飛。他曾公開承諾,願意全力扶植培養她,朝野齊心,除去金風細雨樓、發夢二黨、七大寇、天機組等草寇勢力。成功之後,六分半堂的地位不言而喻,將直追昔年的權力幫或長江水道,雄視天下,當世再無敵手。


    當然,這個承諾有前提條件——六分半堂必須死心塌地效忠,決不能明一套暗裏一套。倘若她生出異心,那麽蔡京能放棄白愁飛,更能毫不猶豫地放棄她。


    這一年裏,黑衣老人露麵救走元十三限,再無其他動作。六分半堂戒備已久,慢慢地鬆懈下來,以為她領了片酬退場,不會欺負他們。誰能想到,驚濤書生一出門,立刻上演恐怖片續集,慘死在自家地盤上。


    他的死,有如雪上加霜,引發無數流言與議論。京中尚且如此,外地更不必說。但凡長了大腦的人,都開始疑神疑鬼,深夜睡不著覺,便捫心自問,是否應該見風使舵,當一位識時務的俊傑。


    他們自然不知道,蘇夜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並無持續報複的意思。她殺死吳驚濤,僅是因緣際會,而非蓄意尋仇。怪隻怪他出門前未看黃曆,鄧、任兩人登場的不是時候。


    她偶爾閑來無事,站在六分半堂的角度思考,也覺得自己十分難搞。如果她是雷純,便一橫心一咬牙,利用完了就跑,脫離蔡京控製,不再理會來自太師府的命令。對她而言,這還是個三方對壘的問題,端看誰能沉得住氣,誰吃的虧更大。


    雷純反悔之後,蔡京固然會氣滿胸臆,甚至怒不可遏。但他已有了風雨樓這個眼中釘肉中刺,為難六分半堂的可能性小之又小,萬一手段用得急了,竟造成兩家聯手對抗他,豈非自找麻煩?


    太師府與六分半堂可以合作,與風雨樓則萬萬不行。雷純能接受做傀儡,蘇夢枕則不能。兩者均不服管教,那就應該撫恤前者,針對後者,最多派人進行挑撥,讓雙方互鬥,絕對沒有先報複六分半堂,讓蘇夢枕坐山觀虎鬥的道理。


    也許雷純看中了太師府的高手,急於補充新鮮血液,和蘇、戚、王三人對抗,抑或想在未來的大戰中,獲取朝廷官府的支持。這個想法確有道,,但蘇夜思前想後,仍感覺好處抵不過損失,不該為此冒險。


    她一邊替對手操心,一邊窩在小甜水巷,繼續進行蹲點計劃。然而,她自身寒暑不侵,春夏秋冬都是一樣舒服,便忘記了貴人們的心思。


    天氣太熱,無風時幹燥難耐,有風時就像被吹風機的熱風吹拂,出汗半點也不少。皇帝養尊處優慣了,肯定願意坐在宮中,叫人拿水果打扇子,在宮殿四角放上冰塊納涼,不想頂著滿頭大汗,離宮到民間嫖-妓。


    蘇夜等候多日,直到夏去秋來,才陡然悟透這個道理,不由暗罵上梁不正下梁歪,君臣全都懶惰成性,居然畏懼區區酷暑。在此期間,她還見過一身白衣,瀟灑飄逸的戚少商,並趁機扔給他一封信,提醒他,風雨樓有可能遭人陷害,要他們記得約束子弟,千萬不要中計。


    連戚少商都結識了李師師,皇帝仍然影蹤全無,似乎完全不著急。


    以前是別人無奈,現在輪到了她。她倒沒有失去耐性,隻是覺得有點浪費時光,不如利用這段時間,先去江南收購地產,看看能否湊夠萬畝土地,等秋天迴來也不遲。若到秋高氣爽之時,禦駕仍沒來過小甜水巷,她便得考慮從另外的途徑入手,用新方法接近童貫了。


    她猶豫不決,如同一個變-態,每天藏在陰影裏、屋頂上、租賃的房屋中,長期關注李師師的居所。她有時潛心練功,有時胡思亂想,想到最後,決定還是等下去。幸好,上天似是體諒她的堅韌不拔,很快就給出了一個令她滿意的迴應。


    立秋前一天晚上,京城大雨傾盆,足足下了一夜。天明時分,雲收雨晴,氣溫驟降十度有餘。天空一碧如洗,湛藍可愛,風中亦帶出絲絲涼意,不再是十足十的灼熱,令人心曠神怡。


    立秋當天下午,一輛外觀低調尋常,實則暗藏玄機的馬車,緩緩駛進小甜水巷,直撲李師師所在的宅院。蘇夜見到這輛車子時,也看見了她苦候數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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