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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師師聲名鵲起後,一路走紅,力壓原來的孫三四、徐婆惜等人,幾乎成為公認的京城四大名妓之首。


    驚濤書生久聞白牡丹豔名,興趣日益濃厚,希望一睹她的芳容。不幸的是,李師師所在的小甜水巷,乃是風雨樓轄下的地盤。王公大臣盡管前來無妨,六分半堂中人卻得暗自嘀咕一下。


    因此,他粘上胡須,塗黃皮膚,擠出許多褶子,拿著一盒金錠,一盒珠玉寶石,登門求見這位花魁。


    結果他來得不巧,這一天,李師師正在招待其他貴客,無法出來相見。這既可能是事實,也可能是她的托詞。但吳驚濤在美貌佳人麵前,向來毫無脾氣,一聽對方婉拒,便點頭哈腰地走了,壓根不覺得受到了冒犯。


    時值酷暑,天氣極熱。他以前受過內傷,難以用內功抵禦炎熱,隻熱的滿頭大汗,不斷用手帕擦拭。他邊擦汗,邊挪動肥胖的身體,擠進那輛不起眼的馬車。一聲吩咐後,馬車輪子粼粼轉動起來,載著他前往不動飛瀑的方向。


    其實他不易容,風雨樓子弟也未必願意在李師師香居附近,和他大打出手。他隻是認為易了容,可以避免許多麻煩,更可以避免自己肚皮再開一個洞。但不易容已經很熱,易容完畢更熱。他進了車子,趕緊撕掉假胡須,拿帕子拂拭下巴,吸幹屢屢滾落的汗珠,順帶拭抹臉上的黃色顏料,忙得不亦樂乎。


    他忙個不停,馬車則平穩迅捷地向前奔馳。拉車的馬異常神駿,明知車上多了三百斤重量,仍和沒事馬似的,沿大路小跑著前行。吳驚濤剛剛擦幹顏料,忽覺車子停了,外麵傳來車夫的行禮問安聲,以及兩名熟人的答話。


    話音未落,車簾陡然掀開。鄧蒼生、任鬼神兩人一前一後,躥進馬車,同他打了個招唿,大模大樣地在側邊坐下。


    驚濤書生微覺不滿,卻不肯多說,把那方浸透了汗水的手帕塞進袖口,慢條斯理地道:“今天真熱,蟬兒都叫得無精打采。。”


    鄧蒼生無意與他討論天氣,屁股剛沾著座位,便氣咻咻地說:“你說,蘇夢枕怎麽還不死?人人都盼他死,可他就是不死。”


    任鬼神不說話,像是讓出了一份榮耀。吳驚濤歎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迴答道:“病癆鬼的命,說不定長著呢。說不定你我都死了,他仍然活著。”


    鄧、任兩人上車之前,特意吩咐車夫,要他把車子趕到僻靜地方,不要去人多的分舵和總舵。於是,車子再度行駛後,去的並非不動飛瀑,而是附近的偏僻小巷巷口,停在一株很有名氣的百年榕樹旁邊。


    這時候,吳驚濤從另外一個袖口,扯出另外一方手帕,卻不繼續擦汗,把它握在手裏,握成一個潔白的球。他淡淡道:“兩位找我啥事?”


    鄧蒼生見他如此痛快,便不再繞彎子,沉聲道:“吳兄,你鮮少離開總堂。但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你一定有所耳聞。”


    吳驚濤道:“是又怎樣?”


    任鬼神終於開口,助攻道:“你終日瞧著雷姑娘愁眉不展,為堂子裏的兄弟費盡心血,難道……難道不想替她做點什麽?”


    當日雷純獻計給蔡京,等同於遞上了一份投名狀。從那以後,六分半堂半公開,半遮掩地加入蔡黨陣營。他們出過不少力氣,幫蔡京及其同盟親信辦事,譬如運送童貫殺良冒功,從邊關百姓那裏劫來的錢財糧草;護運蔡京贈給“神霄羽士”林靈素的珍奇異寶;保護江南往京城進貢的花石綱。


    凡是這等苦活、累活,抑或遺臭萬年的活計,都被蔡黨交給他們來做。


    這倒也沒什麽,因為想要好處,就得讓人家知道他們有用。然而,金風細雨樓多次從中作梗,打劫六分半堂的運輸鏢隊,將鏢貨或搶走或毀掉,所以十次當中,起碼有三四次運不到目的地。


    蔡京表麵溫言撫慰,實際頗為煩惱,總派人到不動飛瀑去傳話,話裏話外,無非是質疑他們實力不如金風細雨樓。此後,六分半堂特意設下圈套,用皇城禁軍、大內侍衛假扮堂中成員,護送一趟內庫鏢銀,故意賣個破綻,引風雨樓去搶,意圖掀起上動天聽的巨大風波,讓皇帝下旨剿滅對手。


    但說來奇怪,偏偏這一次,風雨樓毫無動作,恍若未聞,任憑鏢隊大搖大擺地經過。侍衛們頂著炎炎烈日,奔波了一整天,雖不敢埋怨太師,卻議論紛紛,給六分半堂扣了個“無能”的帽子。


    假鏢隊平安無事,真鏢隊卻出了事。六分半堂與山東“大口神槍孫家”勾結,然送往京城的一批可疑兵器,被人一掠而空,經過檢查,全部沉入湖底。兩樁壞消息接踵而至,令雷純黛眉微蹙,怔然望著窗前蘭花,遲遲不發一言。


    她在六分半堂下屬麵前,依然柔弱中透著自信,婉約中透著堅強,似乎永不會被風雨打倒。等迴了踏雪尋梅閣,她的憂慮與哀愁便像雪裏白梅的清香,幽幽散發出來。驚濤書生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奈何他不是能出主意的人,隻好靜等她的吩咐。


    在同一段時間當中,金風細雨樓不需效忠任何人,亦無後顧之憂,活得比六分半堂痛快十倍,令人眼紅嫉妒,日夜期盼他們倒個大黴。鄧蒼生與任鬼神原本就內心懷恨,如今恨上加妒,心頭怒火熊熊。兩人商討數日,想出一條似乎很妙的妙計,有心立個功勞,便來找外出的驚濤書生,先說給他聽聽。


    這條妙計曆史悠久,曾被無數人物用過,加上無數變化,但追根究底,無非“栽贓陷害”四字。


    兩人同樣很清楚,皇帝喜愛出宮獵豔,哪怕在上元佳節,也會離開後宮嬪妃,到城裏與宮外女子相會。有蔡京助陣,想得悉禦駕在宮外的行動路線,可謂輕而易舉。而風雨樓中,不少人滿腔熱血,深恨昏君奸臣,認為趙佶若不懂做皇帝,就該換個人來做。如果機會來了,他們絕不憚於刺殺趙佶,一吐胸中惡氣。


    兩個前提加在一起,便有利用餘地。蔡京可以放出假消息,說聖駕將於某月某日,出現在某個地點,引類似人物前去行刺。他們去了之後將發現,車裏坐著的人並非趙佶,而是被高手護衛著的朝中大臣。


    如此一來,人證、物證、兇手的首級俱在,第二天到禦前一說,皇帝必然龍顏大怒,下令發兵剿滅這批“賊寇”。禦旨在上,外加蔡京暗中運作,推波助瀾,還怕大軍踏不平天泉山?蘇夢枕雖然拿著免死金牌,卻不能豁免謀朝篡位的大罪。任他才高八鬥,智比張良,到時候也隻能自認倒黴。


    鄧蒼生說,這條計策難免得罪朝廷貴人。不過,他們把黑衣老人當作心腹大患,極其忌憚江湖中出現不受控製的絕頂高手,小小冒犯何足道哉。任鬼神說,此計若成,金風細雨樓會像過去的天狼社、權力幫那樣,一夜之間土崩瓦解,使六分半堂再也沒有敵手。


    吳驚濤聽兩句,嗯一聲,大有不耐之意,卻不曾打斷他們的話。他聽完了,把帕子重新按到腦袋上,抖了兩下肥肉,慢吞吞地道:“這很好啊,兩位才具果然不凡,至少我吳某就想不出這等主意。但兩位仍未迴答我的問題。”


    所謂問題,指的當然是“你們找我幹什麽”。


    鄧蒼生心裏湧起一陣不安,不動聲色地答道:“吳兄深得雷姑娘信任,是她的心腹之人。你可否替我們說說?計策是否可行,憑她一言定奪。”


    狄飛驚與雷純時有分歧。前者堅持韜光養晦,不露鋒芒,不欲攪入蔡黨與江湖正道的鬥爭;後者堅持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擔上惡名,便應該為六分半堂謀奪利益,而非與正道作對在先,惹太師不快在後,腹背受敵實為不智。


    鄧、任兩人想要這場功勞,又怕惹惱狄飛驚,便準備拉驚濤作大旗,用雷純的名字壓製這位大堂主。


    任鬼神特意提起雷純的愁容,隻為從感情方麵打動驚濤書生。果然,驚濤書生略有動容,並無逐客之意,反倒耐心地聽完了他們的每一言每一語。兩人心底漸漸升起希望,卻忽然聽見他歎了口氣,含糊地說:“雷姑娘沒叫我做這件事,我不感興趣。你們要說,自己去說吧。”


    鄧、任互視一眼,滿眼均是失望。任鬼神道:“吳兄去說的話,雷姑娘必定十分喜歡。我們在她心裏的地位,比你可差遠了。”


    吳驚濤揩著汗,搖著頭,答道:“天太熱了,我不想動彈。再說,六分半堂的敵人與我何幹,又不是雷姑娘遇上麻煩。京城裏值得管的事那麽太多,莫非我每樣都要去管一管?”


    鄧蒼生苦笑道:“好吧,吳兄不肯,我們也不能強求。”


    他與任鬼神相交多年,雖無同生共死的情誼,對彼此卻相當了解。驚濤書生出言拒絕的一瞬,兩人同時打定主意——繞開狄飛驚,直接去太師府求見蔡京。


    反正這場對話,發生在人跡罕至,僅有蟬鳴的大榕樹下,狄飛驚收不到線報,也不會知道他們自行其是。吳驚濤這胖子嫌熱、偷懶、不愛攬事,便讓他融化在馬車裏好了。


    他緩緩起身,想要再說幾句場麵話,就此告辭,卻覺足底有異,仿佛一株柔嫩的幼苗,頂破馬車車板,碰到他腳上穿的靴子。這觸碰輕柔至極,毫無殺氣,迷惑了他們的直覺與感應能力,使人不疑有他。


    鄧蒼生咦了一聲,垂眼去看時,倏然間寒氣大盛。幼苗化為鋒銳至極的黑色刀光,由下而上,一刀釘透了他的腳,把他釘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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