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采青起了床,將那小火爐通了通,折了一些枯枝在火爐中慢慢燃起火來,采青燒了一小壺熱水,又將那硬邦邦的饃囊掰了一小塊插在支起的樹枝上,就著火爐中的火小心翼翼的烤著。


    床邊係著一根極粗的麻繩,那是采青特意搓的,秋菱軒中就我和采青兩人,上下床對於我這個雙腿已廢的人來說比登天還難,采青架著我時我自己再拉著那根麻繩,才可勉強在床上和輪椅之間挪動。


    “小姐,吃東西吧!”


    采青倒了一杯熱水,又將那烤的金黃的饃囊從樹枝上取了下來,“唿唿唿!”采青捧著饃囊被燙的直吹起,待稍微冷一些後她將饃囊遞給我。


    剛剛用完飯,隻聽外麵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那聲音猜都不用猜定是宮門被打開的聲音,隨後便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


    采青怕他們硬闖弄壞了門扉上的木耳便率先去開門,隻見四五個宮婢直徑走來,她們手上捧著幾個鋪著紅布的托盤,身後有兩個太監抬著一個方正的大木箱。


    隻見領頭的宮婢說道“罪奴葉氏接旨。”


    采青忙架著我要起身接旨,隻見那宮婢又說“皇上有旨,葉氏有疾,免跪拜禮。”


    我又坐迴輪椅上,以手行跪禮,隻聽那宮婢揚聲說道“皇上口諭,罪奴葉氏,終身修整宮婢衣飾發釵,無召不得秋菱軒半步,欽此。”


    “罪奴葉氏,接旨。”


    那宮婢將托盤交於采青,又指著一旁的方正大箱道“這裏麵是葉府搜出來的製簪工具和金絲銀線,皇上說若是材料確實,便讓你的婢女去內務府領取,她可以在宮中行走,而你,無召不得出秋菱軒半步。”


    皇上還真是高看了我,如今我已是廢人,即便是放手讓我跑,我推著這輪椅也跑不遠,葉氏一族也經四分五裂,他這樣軟禁我,似乎沒什麽大用處,難不成葉氏還有什麽潛在勢力值得他去在意。


    采青有些不甘,憤憤道“小姐,您瞧瞧這些發簪釵環都是些低廉的東西,咱們府中浣紗奴戴的都比這好,您就是修整了也不見得有人要,這擺明了欺辱咱們嘛!”


    我接過那稱作“發簪”的鐵條,心中歎了歎,傻姑娘,有一天他們若是連欺辱都懶得來,那便咱們的死期了。


    宮中每日會定時來一些宮婢,或是送來一些無用的“鐵條”,或是來取修整好的釵環,或是將那發黴改味的膳食放在偏殿的門口。


    修整釵環時我心中不免有些安慰,幸好我傷的是腿,若是手的話真是必死無疑了。


    因為修整的時間短我也來不及畫花樣,隻能隨著心思在上麵修整,許是我手藝確實不錯,宮婢們對我的稱唿從一開始的罪奴葉氏漸漸變成了葉姐姐,每日雖然忙碌了些,但好歹能從她們口中問出一兩句宮外葉府的消息,每次聽到安好二字,我便知足許多。


    我原以為當今的皇後孟樂會隔三差五的來奚落我一番,誰知自從我入宮為奴後便一次也沒見到她,後來想想人家是後宮之主,正經忙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閑情逸致來我這跑一遭,到底我是將自己看的太重了些。


    秋菱軒在深宮的邊緣,後院的柿子樹下有一個小小的狗洞,說來也是有趣,那洞中每隔幾天便會有一些野味懵頭懵腦的鑽進來,有時是一隻兔子,有時是一隻水鴨,終究原因我們誰也猜不上來,隻曉得那洞口一旦有“窸窣”的異響,我們便又可以加餐了。


    今年的冬季似乎來的格外的快,采青從內務府裏取來的炭火少之又少,幸好宮中有一些交好的宮婢瞧瞧送來了一些,再加上這秋菱軒中枯樹又極多,雖然過不了整個冬日但撐一段時間還是可以的。


    負責發冬衣的宮婢說今年的冬衣有限,宮中又驟然添了好些子人,所以到秋菱軒時冬衣已經沒了,她扯了幾尺棉布送了來,說是補償給我們,讓我們自己想辦法。


    采青拿了一些碎銀子偷摸將一個年老的嬤嬤請了來,那嬤嬤雖然年齡大了些,但手腳還算是利索,拿著那幾尺棉布又配著我們積攢下來的野兔皮子,不過一天便製了兩件像樣的冬衣來,我見那些碎銀子還是有些輕了便又從箱子中拿出了一個新做的玉鐲送與她,她收了很是歡喜,揚言若是還有這樣的活計隻管找她便是。


    這兩日采青出門很是頻繁,很次迴來都能帶迴一些枯樹枝和陳炭,順便還帶來了一些宮中正在發生的大事,比如宮中的哪位娘娘有喜了,不知怎了莫名其妙的流產了,皇上又娶了哪個國家的和親公主。皇後有孕了,皇上歡喜的免了天下一年的稅糧大赦了三千多罪人。


    采青興致勃勃的說著,我一邊修整發釵一邊木然的聽著,窗外下著大雪,待我整修完發釵推著輪椅去門口時猛然發現外麵積雪已深,若是推著我在雪地裏走,怕是不出三步輪椅上的軲轆便卡在雪窩裏不能動彈,幸而偏殿左近有個偏僻的走廊,廊下便有一片不小的空地,采青推著我“咯吱咯吱”去了廊下看雪。


    這半年來我在秋菱軒中不知轉了多少圈,無聊時便去數牆上的碎磚破瓦,數錯了便從頭再數,在宮中待久了一抬頭便是四方天,看的時間長了,轉眼看別處都帶著四方的陰圈。這讓我想起了往日養的錦鯉,那錦鯉在水缸中長大,一抬頭就看見圓圓的缸沿,它們是不是就認為天就是圓的。


    傳說魚的記憶隻有一瞬,它就算是認為天是圓的一瞬後便忘了。而我,越是抬頭看這四方天我越是想念以前的生活,迴想當年娘親將我鎖在琴閣裏心中突然騰起久違的溫暖,那時候被關在琴閣中雖然也是失去自由,但我知道就算我偷偷跑出去玩,娘親也隻會嗔我一兩句。


    而且那時候於一還在,狐狸也在,大家在一處總會吵嘴耍性兒,以前覺得頭疼的不行,但現在迴想起來卻是無比的想念。


    在這個秋菱軒中除了“簌簌”的落雪聲就是冷冽的風聲,那肥美的烏鴉都許久不見蹤影。采青在時還有個聲響,她不在,秋菱軒便是一座死城。


    “小姐.....您怎麽了?”


    我聞言迴神,發現眼角似乎落了雪水,我擦了擦有些發燙的眼角,笑道“無事,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采青在我身後靜了靜,突然說道“小姐,我聽禦膳房的小茹說宮中來了一個有名的點心師傅,他做的小桃酥很好吃,上次她收了您整修的步搖很是歡喜,興衝衝的說要迴報您,她說給咱們偷偷留了一些小桃酥,讓我晚些去取,想著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去將禦膳房找她了。”


    采青從外麵迴來不過兩炷香又要出去,她原本也是個閑不住的,往日在府中時總躥搗著我出府去玩,如今與我一同被鎖在這四方院中自然也是難受的緊。


    “好.....路上小心一些.........”


    “好!嗯外麵風大,不如我推您進屋吧!”


    “不用,難得今日一場雪,你去將我的塤取來便可。”


    外麵下著雪,人站在外麵身上很快就白了,無奈秋菱軒中連把油紙傘都沒有,采青隻好拿袖子擋著一路小跑出去,我坐在廊下看著漫天的大雪,幽幽一歎,將那略有些陳舊的錦盒打開。


    錦盒中放的是於一送我的土塤。


    宮婢們送來所謂的葉府搜出來的製簪工具和金絲銀線,其實就是我房中的工具和一些珍藏的原石,其中就有那未打造好的鳳凰於飛和這個土塤。


    我已有小半年不曾吹塤了,原以為吹起來會生澀刺耳,不想倒是十分順手,無半點生澀感覺,許是得了一場好雪,那悠揚低沉的塤聲配合著“簌簌”雪聲,猛地一聽倒是有幾分山林隱士的孤寂感。


    “咯吱咯吱!”


    遠處傳來了踩雪的聲響,隻見一個黃衣小宮婢跑了過來,她一路小跑到我麵前,盈盈一笑,將一個紅色的小荷包遞到我麵前“葉姐姐,方才采青姐姐來找我取點心,走後我便撿到了這個荷包,我追去時她人已經不見了。本想著晚點再給她送來,正巧華嬤嬤讓我去給各宮的娘娘們送時令果子,我想著會路過這兒,就給您送來了,采青姐姐不在嗎?那您幫她收著吧!我還要去送果子,若是耽擱了會被罰的。”


    這小宮婢便是禦膳房的小茹,她送來的荷包確實是采青的,還不等我謝過她便見她急急忙忙的跑出門去。


    難怪采青一去不迴,想來是半道上發現自己的貼身荷包不見了迴頭順著雪窩找去了,我將荷包放在了袖中推著軲轆慢慢迴偏殿去。


    隻聽“咚!”的一聲響,迴眸一看那荷包順著衣袖滑落出來,我又費力的將輪椅轉了迴去去撿,幸好荷包沒有滾到雪堆裏,不然我是真的沒辦法去撿了。


    那紅色的荷包上沾了一些雪水變得有些殷紅,荷包口被摔的鬆開一角一塊色澤光亮的玉牌露出了半截,看見那玉牌的瞬間,我似乎跌進了雪窩中般,周身冷的發顫。


    那玉牌上是和田玉籽,麵上雕刻著一枝栩栩如生的梨花,我將那玉牌整個從荷包中抽了出來,隻見玉牌的背麵刻著兩個娟秀的小字——葉蓁。


    不知過了過久,采青縮著肩膀跑了迴來,她身上被雪侵濕一片,雙手被凍得紅中泛紫止不住的瑟瑟發抖,她將食盒放在我旁邊,哆哆嗦嗦的打著身上殘雪,搓著手哈氣道“小茹給咱留了整整一盤小桃酥,我見一旁的桂花糕也不錯跟華嬤嬤討了兩塊,迴來的晚了些,現下怕是有些涼了,小姐您先吃著,我去給您倒杯熱水來。”


    “不用了。”


    我從袖中掏出了那個瑩瑩發光的玉牌,采青赫然失色,搓手取暖的動作僵在空中,她呆愣在原地如石雕一般,見她如此我心中驟然一沉,之前的猜測的種種全然落了實。


    “這玉牌是我當年親手打造送給......那個人的,為什麽會在你這!”


    “......小姐.......”采青低眸不敢看我,嘴唇翕動半晌不見下文。


    我說道“你不說,我便替你來說,原來你與我二娘一樣,都是他身邊的人,當年二娘家道中落被我父親出手相助,有了適合的理由進了葉府,潛伏了十幾年,最後與他裏應外合一夜之間將葉府抄了家。當然,這裏應外合的好戲自是缺不了你,父親書房中描繪的花樣圖是你拿給我的,我受了他的蠱惑,再加上你的誘導,順理成章的進了書房密道中,這便是為什麽葉府上下隻有你毫發無損的走出天牢。”


    孟樂帶兵抄家時我並沒有憤怒,心中鬱結的隻有滿腔的悲涼和不知所措,親眼見到當初素衣玉冠的他換上了龍袍和皇冕時我也沒有憤怒,隻是胸腔裏的那顆心瞬間迸碎,碎的無法拾起,所受之痛便是感覺不到痛苦,其中酸楚難以言喻。


    而此刻,那一腔憤怒排山倒海滾滾而來,我無法壓製住心中的怒火,若是旁人我自是不必理會,可眼前這個是陪在我身邊自小一處玩耍,一處長大的人,她也是我葉家的一份子,她怎麽能.........


    “當年葉氏鼎盛時期,父親就沒想過要推倒重來,更何況如今葉氏已是風中殘燭,更是沒了半點威脅,他若是擔心大可讓刑部去查,何苦讓你巴巴的來到我這個廢人身邊,這一切到底意欲何為!”


    “叮當!”


    說到憤處我一氣之下將玉牌擲了出去,隻見一聲清脆的巨響,玉牌墜地摔成了兩半,采青驚慌失措的將玉牌護在手中猛然跪在我麵前,泣聲咽語的哭訴。


    “小姐,您別生氣,皇上他.....他隻是要奴婢好生的照顧您,奴婢到您身邊雖是皇上的主意,但也是奴婢的心願。小姐您一人孤零零的在宮中,且不說寂寞難熬,就是日常的生活您一人也是沒辦法完成的,奴婢....奴婢是心疼您啊.......”


    “小姐,采青是家生的奴婢,與您自小一同長大,奴婢...奴婢是做了一些對您不起的事情,可.....可現在奴婢真的沒有任何異心....真的.....奴婢就是想陪著您....”


    “小姐,奴婢.....”


    “葉府抄家之事你是否參與!”


    那哽咽的哭訴聲戛然而止,果然我所料不差,頭一次有個諸葛的才智,盡管我是那麽不情願,老天還是偏叫我猜測成真。


    風雪越來越大,廊下逐漸冷了下來,我推著輪椅兀自離開,見她依舊跪在地上,歎道“你走吧!你我情分已盡,往後不必再見了..........還有,恭喜你找到了心儀之人。”


    她唿吸驟然一緊,癱坐在地上,徹底沒了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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