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宋欽蓮不太善於表達柔情,此刻眼神真摯的看著他,語氣極其認真:


    “小段,我不會講漂亮話,但真的很感謝。今日...今日我很高興,謝謝你!”


    白頭的寇輔真也頗為動容,撫著山羊胡須喟歎:“大善,大善!”


    見兩人沒有別的要事,他便寒暄了兩句便告辭了,依舊是勸諫宋欽蓮早日拿定主意,鳴金收兵。


    見寇輔真一走,段承業又抓耳撓腮起來,湊到宋欽蓮身邊問她:


    “姐,你不會真打算收兵迴國吧?你好不容易把大家夥兒聚起來,仗都打一大半了,我們又占優勢,怎麽能半途而廢呢?”


    “差不多得了,你別忘了,一開始咱們北伐隻是為了將胡人逼退至黃河以北。”


    宋欽蓮尋了塊幹淨的布條丟給段承業,自己也拿了塊棉布開始包紮手上的血口子。


    “現在漢室的故地已經收迴,而且已經過燕然了,再往北去,就是胡人世代生活的疆域了。


    而且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打太多地盤,我兒子不一定能守住。”


    段承業大為不解:“賢侄有明君之相,怎麽會守不住呢?”


    “魏國家底讓我掏光了,才湊出三十多萬的兵。日後守備,都是需要常駐軍戶的。”宋欽蓮拉了一把鹿皮楠木椅,懶洋洋的靠在上麵:


    “打下來還得守,守又要出人出錢。魏國百廢待興,哪裏能顧得上呢?”


    “我倒是有一計!”


    段承業湊近了一步,語氣興奮地提議道:


    “你若是覺得你們魏國兵少,日後守不住,不如與咱倆定個娃娃親呐。”


    段承業似乎極其執著與宋欽蓮攀親帶故,興衝衝的比劃:


    “我那個親妹妹,是母後與父皇老來得女,寶貝的不行。想來和你兒子湊一對也是不錯,既能鞏固太子東宮權勢,兩國又能結為姻親。


    而且這樣咱倆可就是真是一家人了,就是差輩了。不過也沒關係,我管你叫姐,賢侄管我叫哥,咱各論各的。”


    “算了吧。”看著滿臉期翼的段承業,宋欽蓮最終擺擺手迴絕:


    “阿詢賣了就賣了吧,可我兒子不能賣的。”


    她拍了拍段承業的肩膀,語重心長:“賢弟,包辦婚姻要不得啊。”


    “昌兒以後成婚,還是應該他自己說了算,尋一個他自己心儀的女子,兩情相悅才算得上婚姻美滿。”


    古代講究男女婚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可段承業早就習慣了宋欽蓮的語出驚人,也沒覺得這話有多麽匪夷所思,隻惋惜道:


    “沒想到你在這方麵反倒縱容你兒子,明明平日裏對賢侄嚴厲的不行...”


    “慈母敗兒,昭武之子,又是魏國的儲君,自然是任重道遠,應當晨兢夕厲。”


    李景昌似乎是一位極其出色的皇子,讓她語氣驕傲極了:


    “吾兒天資聰慧,又勤奮肯吃苦,憐民溫和卻不愚善,性情也是自小穩重。


    戰後的魏國,正需要這樣一位儲君,愛民勤政又堅毅果決。”


    帳內的炭火燒的很旺盛,暖烘烘的讓人十分舒適。


    宋欽蓮站起身,走到行軍輿圖前,看著大片納入魏國疆域的山川河流,雙臂一展抻了個懶腰,愜意極了:


    “小段,說來荒謬,但我的誌向確實不在開疆擴土。”


    她用手指溫柔的撫挲過輿圖上的中原區域,眼裏是無限意氣風發:


    “我一直想要的,早就和阿詢說好了。我倆會開創一個史無前例的時代,建立一個全新的魏國,一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國家。


    在那個國家裏,邊境不受侵擾,官員們德才並蓄,政治清明。百姓不止溫飽無憂,而且生活富裕,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就像《禮記》裏麵講的,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所有弱者和可憐的人都會得到照顧和庇佑。”


    段承業看著笑吟吟的宋欽蓮,她隻是站在那裏,便像一束劈開了黑暗而出現的光芒一樣,帶給這個世界無限的希望。


    “可是,這如何能做得到?”段承業有些不合時宜的反問:


    “千古流芳的明君誰不想當,可即便是漢武盛世,也不曾達到你說的那般。”


    “如何不可能?”宋欽蓮的雙眼燁燁生輝,開始向他描繪自己的藍景:


    “等這一仗打完,解決了外患,中原便能爭取到休生養息的時機。


    陛下打算廢除奴隸製與‘去夷令’,隻要肯歸降的胡民,都能得到良田耕種。”


    所謂‘去夷令’是一係列打壓治理胡民的政令,能有效的限製胡民的發展聚集。


    ‘去夷令’要求魏國境內的胡人不得從政為官,且要提供更多的賦稅勞役。


    胡人不得隨意離開生活區域,不得侵擾冒犯漢人,不得私自械鬥,不得飲酒食牛肉,不得夜行於外...


    漢人若發現有胡人違反此令,可當場押了人去官府檢舉領賞。


    胡人在此令下活的小心翼翼,否則稍有不慎就會被發賣為奴。


    以往魏國攻打下胡人疆土後,便會推行‘去夷令’,縱容甚至是鼓勵世家豪強劫掠買賣胡民為奴,供漢人驅使。


    這也是為什麽漢族門閥願意出人出錢支持北伐,就是為了戰爭所掠奪的寶貴人口。


    “在你們魏國廢除‘去夷令’嗎?”段承業大吃一驚:“你們國內那些高門宗族如何能答應?”


    宋欽蓮沒有直接迴答他的問題,繼續說道:“不止要廢除‘去夷令’,我們還要...”


    她掃了一眼有些不安的段承業,語氣緩緩卻堅定:


    “分田。”


    “分田?”段承業嚇得有些結巴,急忙追問:“分給誰?”


    看著段承業惶惶不安的模樣,宋欽蓮輕輕吐出更令他目瞪口呆的二個字:


    “百姓。”


    帳外萬裏碧空,忽然傳來一聲悶雷,滾滾天雷,震耳欲聾的一響,驚的段承業一瑟縮。


    冬日驚雷,這種詭異的天象讓不少士兵驚慌的出了帳子查看情況,一時間營地有些喧嘩吵鬧。


    魏國北伐十一年之久,早已打下了大片的良田,而戰時人口的銳減,卻導致了有田無人種的尷尬狀態。


    段承業迴過神來去看宋欽蓮,卻見她表情平靜,似乎早已習慣。


    “所有凡向官府登記在戶的魏國百姓,不論漢人還是胡人,皆可憑家中人口分得官田耕種。寇道長先前說得對,把胡民一並遷迴關外太不現實。我和陛下商量過了,他們來都來了,幹脆留下來種地吧!”


    “???”


    看著段承業滿腦袋的問號,宋欽蓮笑笑,語速緩緩:


    “我們有這麽多的地,卻沒有人給我們耕種。把田地分給讓那些歸順的胡人,讓他們可以安身立命,再合適不過了。”


    隨著魏國不斷開疆擴土,民族對立與融合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


    盧水胡,羌人、西域人、敕勒人等民族都在魏境混雜居住,受限於魏國對胡人的打壓,在關內沒有草場放牧的胡人,隻能漸漸成為奴役和苦隸。


    很多不願為奴的胡人往往落草為寇,抱團生事,打家劫舍,成為魏國一道沉屙痼疾,讓當地州牧太守都極為頭疼。


    “我先前隻求漢人的太平,嘖,格局太小!現在我要把格局打開!如今我要的是——


    天下萬民的安生。”


    宋欽蓮眸光閃亮,笑意盎然:


    “如今分了田給歸順的人勞作,隻要勤勞肯幹自然會過上富足的生活。如此便不會逼得成年青壯去落草為寇。”


    魏國征伐柔然之後,數量龐大的戰爭俘虜和胡人遺民,成了很大的問題。


    上百萬的人口,殺肯定是殺不得的,可是若全作為苦力,則又容易讓境內治安不穩。


    而魏國多年征戰所獲得的土地,正急缺人口耕種。


    讓歸順的胡人去種魏國閑置的地,簡直合適的不得了。


    “小段,你好歹是西涼的儲君,你應該也知道原本中原人口就不夠用,加之各地的世家宗主虛報佃戶人口逃避賦稅,我們魏國已經是國庫空虛難以維持。


    如今柔然被俘的人口卻正好可以用來耕種這些荒廢的土地,隻要他們開墾了足夠的土地,便還賜他們自由之身。”


    段承業是個年輕人,比起主張‘一動不如一靜’的老政客,他也善於接納新的政策方法。


    隻是一時被這大膽到有些‘瘋狂’的念頭,衝擊到有些迴不過神。


    他思索了一會,才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你說的確實可行,而且你們選的時機也妙。剛打完仗,正是頒布新政阻力最小的時候。”


    宋欽蓮見有君王之才的段承業點頭,語氣更是堅定了幾分:


    “如此一來,隻要幾年的時間,漢化胡族就變得順理成章,那些喜歡聚族抱團的胡人們,也就不會甘冒危險叛離魏國或去殺人越貨為生。”


    土地改革若不推行,常年窮兵黷武,百姓的賦稅徭役隻會越來越重,以戰養戰的辦法無異於飲鴆止渴。


    李詢與宋欽蓮已經謀劃良久,想要‘改天換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隻是一直欠乏成熟的時機。


    “所以這就是你要帶著四國北伐的緣由嗎?”段承業忽然頓悟,隨即心裏萬分詫異。


    “是啊。”宋欽蓮點頭承認:


    “我興兵打江山,不止是為了‘平天下’,更是為了‘天下平’。”


    段承業第一次意識到平日裏直率豪爽的宋欽蓮,不止是極其出色的武將,也是一位步步為營的輔臣。


    “北伐啊,隻是一個開始。阿詢——我的陛下,他還年輕,我們還能做很多的事。”宋欽蓮輕笑出聲,信心十足:


    “我此生足夠幸運,能遇到李詢。我的那位陛下啊,是個有膽量放手一搏的明君,我們認識不久便一拍即合,謀劃了足足十三年。”


    他們圖謀的大事會牽扯無數的利益、派係,環環相扣,一步都不能出錯。


    “如今,我終於手握重兵,在軍中威望達到鼎盛。有我站在陛下身後,足以支撐他在前朝,與門閥大族們分庭抗禮。”


    從一開始北伐,宋欽蓮的目光就未局限於擊退外敵。攘外,隻是為了安內、治內、禦內,為實現她的宏偉藍圖而創造條件。


    一旦真的實現‘分田’製,並安置好歸降的胡人,國庫倉廩必然充盈富裕,百姓必然安居樂業,人口增長。


    魏國的國力會因此極速提升,那麽胡人不用攻打,也會懾於中原的強大而遠歸稱臣,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


    “可是蓮姐,你可知曆朝曆代變法分田的下場?”


    段承業想了一會後,一針見血的指出要害:


    “把地全分給百姓後,動的是漢人百年世家的利益。‘分田’製一出,地方那些豪強與漢人‘宗主’不止會少了胡奴苦力,大量的也漢人蔭戶會因為官府分田而脫戶出蔭,去領良田自給自足。”


    “士族門閥的勢力屹立中原多年,哪裏是這麽好對付的?”他搖搖頭,語氣算得上極不讚同:


    “這不止是要與他們作對了,簡直是在要他們的命了。”


    段承業深知這種變動會對天下帶來如何的改變,即便是年輕氣盛的他,也是輕易不敢撼動已經漸漸平衡的階級壁壘。


    “我要的,就是高門世家的命。”


    宋欽蓮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天空又是一陣巨響,烏雲開始籠罩,雷聲滾滾,照應著宋欽蓮平地驚雷般的這麽一句話。


    這嚇得段承業臉色大變。


    “我會做陛下的刀,做天下百姓的刀,所有試圖阻攔我們的世家,都要先掂量掂量我這把刀夠不夠快!”


    她拿手點了點輿圖上的揚州淮南城,語氣平靜:


    “我們要廢除九品中正製,打破門第之見,為寒門子弟開辦國學,廣選賢才。不管漢人胡人,不管門第高低,隻要是有能力又肯為國效力,皆可入朝聽政,為天子分憂,打破士族壟斷朝政大權的局麵。


    擊退柔然後,我們還要廣開國門,不止是引納各國賢才,還要與你們西涼暢通抵達西域的商路,再與柔然北齊建立‘邊境互市’,派屯兵守備,讓兩邊能夠安全通商...”


    帳外天色驟然變暗,雷聲大的幾乎是在人耳邊炸響,帳內的桌椅都微微發顫。


    宋欽蓮眸色如水,甚至還走過去掀了帳門,看了一眼外麵,好奇有沒有下雨,畢竟現在可是數九寒冬。


    見外麵連半個雨點子都沒有後,忍不住罵了一聲:


    “光打雷不下雨,有本事你就劈死我!”


    “我的姐啊!”


    驚懼已經不足以形容段承業此刻的心情了,他雖然不怎麽信什麽天道命理,但依舊覺得宋欽蓮與李詢一定是瘋了。


    “中原那麽多個望姓家族互相聯姻,關係錯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且你別忘了,就連你的兵,都有一半都是他們給你湊的呢。”


    “我說過,我們要建立一個新的魏國。如果舊的製度還是不變,即使是打完仗又能如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百姓受士族階級們盤剝,依舊活的困苦。


    天下亡,百姓苦;天下興,百姓亦苦。”


    宋欽蓮沒有理會段承業反應之劇烈,抬眸平靜的掃過魏國輿圖上的山川河流:


    “我們要鬥的,不止是那些高門士族,更是這個將千萬黎民百姓貶入泥塵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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