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公老夫人生有兩女,長女便是程微的母親韓氏。


    韓氏自幼跟著父兄習武弄棒,養成了爽直的性子,及笄那年的花朝節與程二老爺偶然相遇,一見傾心之下便大著膽子對他吐露了心意。


    要說起來,麵對一個姿容明麗的姑娘主動表白,年輕男子即便無心,也會生出幾分飄然,不巧程二老爺數日後就要參加會試,此番匆匆出門,是要與人交流學問的。


    麵對錦繡前程,再美的姑娘也成紅粉骷髏,程二老爺拒絕的可謂幹脆利落,奈何太利落了些,令性子爽直的韓大姑娘當場惱羞成怒,解下腰間軟鞭就抽了過去。


    那一鞭抽得不重,可刁蠻粗魯的印象已在程二老爺心頭重重落下了。


    少女心思難料,韓氏迴想起程二老爺輕輕撥開軟鞭、冷然離去的樣子,那一鞭,卻似抽在了自己心上,迴府就對母親說了。


    韓氏前麵有三個哥哥,三兄不足周歲就夭折,緊跟著便有了她,父母嬌寵可想而知。


    衛國公老夫人雖覺那懷仁伯府處境尷尬,可誰讓寶貝女兒喜歡呢,打聽之下程二老爺未及弱冠已是舉人,更是欣喜,忙叫了最出名的官媒去說項。


    麵對婉拒的結果,老夫人出離憤怒。


    看得眼珠子般的女兒居然被曆來視為勳貴中另類的懷仁伯府嫌棄了,這還了得,定是那懷仁伯府上上下下都有眼無珠!這種有眼無珠的人家,她寶貝女兒怎麽能嫁!


    老夫人態度轉變略快,韓氏一時適應不良,衝動之下就跑進宮去和手帕交馮皇後哭訴,偏巧還被皇上碰到了。


    於是張榜那日,向來門前冷落的懷仁伯府,報喜人前腳剛至,賜婚的聖旨後腳就來了。


    婚後,程二老爺對韓氏一直不冷不熱,數年後遇劫匪身亡的消息傳來,韓氏已有了一生下就被視為未來太子妃的長女程雅傍身,對肚子裏的這一個,無論是她,還是老伯爺夫婦,都盼著是個兒子,好延續二房香火。


    韓氏臨盆之時九死一生,足足生了兩日一夜,誕下一對龍鳳胎,可惜是哥哥的男娃不足三斤,沒活過三日就沒了,女娃卻足足有六斤重,喝奶的勁頭比尋常單胎的嬰兒還足。


    用太醫的話說,在母體時,這哥哥的營養都被妹妹搶走了,才有這般狀況,更令人歎息的是,韓氏因為難產,已是不能再生育了。


    後來老夫人做主,過繼了程家旁支的男娃養到韓氏名下,韓氏對次女程微一直不怎麽親熱,待數年後程二老爺領著花姨娘母子三人出現,後來與花姨娘又生一子,隻有兩女和一個嗣子傍身的韓氏,對次女態度就越發冷淡了。


    桂媽媽轉念極快,把這番緣由想過,就聽到了霜蘭的驚唿聲:“呀,姑娘臉腫起來了。”


    “一驚一乍的做什麽!”桂媽媽瞪了霜蘭一眼,目光落在程微有些紅腫的左臉頰上,忙安慰道,“三姑娘莫怕,等會兒老奴給您塗些脂粉遮掩了,就瞧不出來了。”


    三姑娘對去衛國公府是最熱衷的,要是因為麵上不雅被留下,這母女二人關係就更僵了。


    一直安安靜靜的程微猛然睜開眼:“我不用脂粉!”


    她眼裏進了汙水,清洗後通紅一片,這麽一揚眉,一瞪眼,真真不是一個小姑娘能有的氣勢,竟是讓一把年紀的桂媽媽下意識退了一步,才訕笑道:“好姑娘,收拾妥當了才好出門呢。”


    “那便不出門吧。”程微瞧了菱花鏡中的自己一眼,洗淨脂粉的臉露出微黑粗糙的膚色,左邊麵頰的紅腫更是讓那幾粒紅痘不堪入眼。


    她在繡墩上坐下,盯著染了汙漬的鹿皮鞋麵出神。


    “三姑娘,莫鬧脾氣,幾位姑娘還等著呢。”


    程微抿唇看著桂媽媽,開口道:“桂媽媽,我沒有鬧脾氣,是真的不想去了,勞煩你和母……”


    “母親”兩個字在她舌尖打了個轉,壓下要湧出喉嚨的苦澀,才吐了出來:“和母親說一聲吧。”


    見她倔強的模樣,桂媽媽搖搖頭向韓氏迴稟去了,留下霜蘭覺得氣氛尷尬,忙笑道:“三姑娘稍等,婢子去拿個熟雞蛋,給您臉頰上滾一滾。”


    等人都走了,隻剩下厚重的薑黃色細棉布團花簾子微微晃動,程微這才雙手捂住臉,雙肩抽動,無聲哭了起來。


    桂媽媽進去時,正瞧見程瑤依偎在韓氏身旁說話逗趣,韓氏臉上總算有了些許笑意,聽到動靜看過來。


    “夫人,三姑娘精神不大好,想留在家裏——”


    韓氏麵色陡然一沉:“我就知道,她倔脾氣又犯了,不去便不去,隨她!”


    程瑤忙站起來,拉著韓氏胳膊柔聲道:“母親,三妹還小呢,難免會鬧小孩子脾氣,其實她心裏定是想去的。三妹今日心裏委屈,若是再出不了門,心裏就更難受了,到時候母親不也心疼麽?讓瑤兒去勸一勸就好啦。”


    “她做錯了還覺得委屈了?”韓氏一挑眉,不過最終沒說別的,算是默許了程瑤的話。


    程瑤見狀,抬腳尋程微去了。


    韓氏衝桂媽媽歎口氣:“不說和雅兒比,那孽障要是能有瑤兒一半懂事知禮,便好了。”


    “大姑娘賢淑,二姑娘文雅,三姑娘率真,都是好的呢。”桂媽媽勸道。


    韓氏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媽媽也別寬慰了,我已經打定了主意,等這次迴來,就進宮和雅兒提一提,討一個有經驗的教導嬤嬤來拘一拘那孽障的性子,省得再鬧出笑話來,丟了我的臉麵是小,若是連累了雅兒,那真是容不得了!”


    長女身為太子妃,外人看著風光,其中艱難,也隻有她做母親的最清楚了。


    韓氏說完這些,才轉頭對立在一側的雪蘭道:“叫董姨娘她們進來吧。”


    衣袂窸窣,早已在外等候多時的董姨娘走進來,盈盈拜倒給韓氏請安,還不忘暗暗拉了拉身側的四姑娘程彤。


    韓氏居高臨下,早把程彤暗藏的不忿看個清楚,又惱恨董姨娘的惺惺作態,當下一聲冷哼,好大一個白眼飛了過去。


    桂媽媽見了嘴角猛抽,恨不得衝過去把韓氏搖晃清醒。


    夫人呐,您就裝個賢良的正室,會少一塊肉啊?迴頭老爺得知這對母女受了委屈,又該給您臉色瞧了。


    桂媽媽緊挨著韓氏站著,同樣悄悄碰了碰她,韓氏這才不情不願地道:“起來吧。”


    “多謝夫人。”董姨娘嫋嫋站起來。


    韓氏最見不得她這樣子,板著臉衝雪蘭道:“去看看二姑娘、三姑娘收拾妥當沒,時候不早了。”


    正說著,簾子挑起,程微和程瑤已經攜手走了進來。


    程微重新換過了衣裳,臉上脂粉未施,因為膚黑,紅腫已經不大明顯,就是臉顯得胖了些。若是單獨來看,頂多覺得這姑娘不夠秀美,可偏偏旁邊站了個同樣素麵朝天,卻更顯清麗的程瑤。


    韓氏看一眼女兒,怎麽看怎麽像女妖精被打迴了原形,成了女妖怪,忽然就有些後悔先前的舉動了,又不好自打嘴巴,於是捂著發堵的心口站起來,一甩衣袖:“走吧。”


    她大步流星從董姨娘身旁經過,連眼角都未抬,董姨娘卻不以為意,給了程彤一個安撫的眼神,婷婷嫋嫋迴住處哄才四歲的小兒子去了。


    韓氏帶著程微姐妹三人從念鬆堂經過,並沒有進去請安,而是直奔垂花門去了,其他人也不覺有異。


    這其中,還有個緣故。


    懷仁伯老夫人年輕時操勞過度,落下了偏頭疼的毛病,夜裏常失眠,早上時卻是睡得最熟的,最忌諱人打擾,所以懷仁伯府和尋常人家的規矩不同,給長輩請安,要晚上一個時辰。


    而在大梁,男子雖仍沿襲古禮二十加冠,可在十六歲生辰過後,大多殷實些的人家就會給兒子安排啟蒙人事的通房了,所以十六歲生辰算是行小成年禮,亦是比較鄭重的,慣例請的都是近親密友,韓氏當姑姑的自是要早去,是以昨日便先和老夫人打了招唿。


    一行人剛到二門口,一個穿玫紅比甲的丫鬟就匆匆追上來:“二夫人,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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