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新學鼎盛,各州郡縣城的適齡兒童,大部分接受的都是新學教育,隻有觀念陳舊的鄉下私塾才會抱著幾本舊教的經集之乎者也。


    可這並不代表舊學已經被海棠拋棄,實際上恰恰相反,世人對舊學的推崇更勝從前,反而有不少老古板看不起新學學曆,甚至直言“寧取老成秀才,不要五經博士。”


    所謂五經博士,是當時新學的最高學曆,除了要通過海棠本國的四年考,還要求擁有雞黎或者東西薔薇的同等學力畢業證書。


    新學在海棠不過二十幾年的曆史,朝中各部堂官無一不是舊進士及第,故而新學官員在朝中也遭頗多非議。


    順帶一提,穀劍秋隻通過了兩年考,拿到了江寧師範學堂的兩年畢業學憑,故而稱自己是兩年生,往上還有四年生和五經博士。


    崔壽祺的父親崔日昌,是新六校之一,國立外務學堂畢業的第一屆五經博士,在宦海浮沉二十年,才做了江寧裝備製造局的廠辦。父子兩人都是新六校出身,是鐵杆的新學派人士。


    雖說與穀劍秋同門出身,可崔壽祺並不認識穀劍秋,他是江寧師範學堂的大紅人,出手闊綽,官麵也吃得開,平時巴結他的同學不計其數,不可能記得穀劍秋這個邊緣人。所以穀劍秋實在好奇,崔壽祺為何大費周章把自己請來。


    賢春樓被崔壽祺包了場,他擺了四桌,都是江寧師範的畢業生。大概有二十來人,


    崔壽祺生得俊雅,戴金絲眼鏡,骨相清臒,看上去一絲不苟,他為人沒甚架子,史文思熱切地招待穀劍秋入席,穀劍秋這才發現,崔壽祺居然把他身邊的親密位置留給了自己,這更讓穀劍秋覺得奇怪。


    席上倒沒甚稀奇,眾人各自寒暄以後,史文思向眾人介紹穀劍秋,崔壽祺也適時問候了幾句,隨著清雋的絲竹聲,酒食堪堪過半,眾人談古說今,有人論起帝國對天人的保守政策,還有人談及帝國在太白古星慘敗給金菊人的近事,氣氛逐漸熱烈。


    穀劍秋這一桌人自然以崔壽祺為核心,談及他最愛的金石篆刻,誰又新得了一方佳印,田黃的成色佳否,偶爾問及穀劍秋,他便本分迴答,並不多話。


    直到崔壽祺貌似不經意地問道:“劍秋,我聽說你在一家花旗的單兵館就職。還用你的學憑給那家單兵館訂單作保?”


    穀劍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件事。


    “確有此事。”


    他迴答道。


    “你太不謹慎了。這些花旗人心思詭詐,唯恐天下不亂,我聽說江寧一半以上的地下軍火,都是那個畫龍的湯姆陳提供的,你怎麽能給這種人做擔保?你知不知道,如果畫龍單兵的資質出了問題,你的學憑會被吊銷的。”


    “此事,實在是說來話長……”


    另一桌人正談及新舊學之辯,不少人抱怨起老派官僚的食古不化,更是談及那句流傳甚廣的“寧取老成秀才,不要五經博士。”


    忽然有人開口道:“我看也不怨那些老人瞧不上新學,咱們新學取材,確實是良莠不齊,我倒聽說一樁事,你們曉得麽?有些不成器的家夥,居然把自己的學憑賣掉,去換區區的幾萬塊錢?他們把帝國的新六校學憑當成什麽了,老娘親絮的棉大衣麽?吃不上飯了就到當鋪當掉?”


    此言一出頓時惹得眾人議論紛紛,有些人見他說得風趣,不自覺嗤笑出聲。


    說話這人帶著一股老江寧人的腔調,白色西裝西褲,粉色襯衫配紅色領帶,嘴裏噴吐著卷煙的煙霧,實在摩登得很,他說完這話,還不自覺往穀劍秋的位置看了一眼,意味昭然若揭。


    崔壽祺眉頭微顰,自顧自倒了一杯酒,又給穀劍秋也倒了一杯。心裏暗罵這胡家駒忒大舌頭,自己席前和他才說了這事,他這便鸚鵡學舌。又抱怨他說話刻薄,傷了同窗情誼。


    崔壽祺是從自己父親處聽來,江寧市麵上有人賣新六校的學憑這樁事兒的。


    自從裝備製造局的條例頒布,黑市上新六校的學憑價格一路走高,均價已經快五萬了,這是當今緊俏的買賣,隻有打著翻兒上漲的心釉期貨能夠超過。可賣學憑的灰色市場畢竟上不得台麵,這件事在江寧的上流社會中傳開以後,再次引發了舊學學究對新學派的冷嘲熱諷。一些人甚至當麵譏諷素來以新學代表自居的崔日昌,弄得崔日昌灰頭土臉,老大一個沒麵子。


    崔壽祺自然是要為父分憂,其實江寧市麵上,買賣的學憑不甚少,幾十張總是有的,可一來崔壽祺是江寧師範大學堂畢業,與其他五校的學生並不相熟,不好說話,二來穀劍秋學憑的擔保單子,是最近才報到裝備製造局裏,自然首當其衝,成了崔壽祺的目標。


    “家駒,真有這樁子事?”


    有人問道。


    “何止啊,我還知道咱們師範學堂就出了這號人物,還就在咱們這一屆,還就在今天這賢春樓裏。”


    胡家駒步步緊逼,他轉頭望向穀劍秋:“劍秋,要不你說兩句?”


    穀劍秋與胡家駒是同班,兩人關係一般,所以穀劍秋對他印象不深。


    穀劍秋沉吟一會兒才道:“我確實把學憑抵押給了畫龍單兵的老板,向他借了些錢。我自己也在畫龍單兵工作。”


    可以說借錢,但不能說賣,否則落人口實,是要入刑的。


    胡家駒對同桌眾人做了一個我說什麽來著的得意表情,他以為自己和穀劍秋有夙怨。


    原來,穀劍秋還在在師範學堂讀書的時候,有一樁故事。博物科有一位姓莫的術數教習,在大學堂的風評不好,學生們都傳聞此人貪財,愛收取別人的禮物,如果不給這位術數教習送禮,年末考核他就不予通過。


    於是穀劍秋那一科的學員們商量一起給莫教習送禮,每人出五十塊錢,提議的人正是胡家駒。穀劍秋家貧,拿不出五十塊錢,他為人又艮軸,根本不願送禮,結果成了班上唯一一個沒有出錢的人。


    後來年末考核,莫教習居然在課上主動提及此事,並質問穀劍秋為什麽不給自己送禮。


    “別人都說不給我送禮,我便不讓他通過,你不給我送禮,不怕我掛你的科目麽?”


    穀劍秋年少輕狂,更沒想到莫教習居然敢當眾索賄,便氣唿唿地迴答:“學生初寫黃庭,自信可恰到好處。”


    莫教習也不惱,照常發起試卷來。


    最後全科目的人都通過了術數這一科的考核,當然也包括穀劍秋。他的成績算不上最好的幾個,大概是中遊偏上的水平,至於那些平時術數就不能及格的學生,這次過了科目,便對莫教習千恩萬謝,也向人傳說起給莫教習送禮的好處。


    其實這件事,穀劍秋自己都忘得七七八八,莫教習也從未向別人提過。學生中有人提及穀劍秋,不乏為其擊節者,但說到底,這隻是一樁小事,沒人會在意太久。唯獨胡家駒耿耿於懷。


    穀劍秋那句“學生初寫黃庭,自信可恰到好處。”讓胡家駒覺得受到羞辱,尤其是,胡家駒的術數是那一科中的第一名,分數比穀劍秋高得多,他便更加不忿。


    何必為這種有辱斯文之輩留顏麵呢?


    穀劍秋,穀黃庭。嘿嘿。


    他臉上浮起一絲冷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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