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艾弗倫州迴來後,陳望月一邊補上這段時間缺席的課程,一邊準備著馬上到來的考試周。


    學期末,學院大幅縮減學術課程,以高昂付費活動填補空白課表——熱帶雨林探險、五星遊輪酒會、私人莊園馬術課成為主流選項,富家學生刷著家族黑卡報名,借“環保考察”等名義籌備社交季,外出申請單上填滿“家族慈善晚宴”“跨國並購會議”等理由。


    那些付不出報名費的特招生則在官網角落紮堆搶購廉價項目:社區圖書館夜班(有補貼餐券)、養老院陪護(時薪不足一杯咖啡錢)。他們擠在機房搶名額時,富家生正用平板同步規劃滑雪與投資論壇行程。


    距離期末考越來越近,不過,這間學院從來不缺尋歡作樂者,他們的步伐是不會為績點而遲疑的,冬天越冷,各種明目的宴會派對越發層出不窮,至於校方規定的公益時長,隻需要花費一筆小錢就能雇傭到人選補足。


    雪下了一重又一重,而溫暖如春的室內,茶歇會飄著馬卡龍的甜膩,男孩們用鑲鑽袖扣輕叩骨瓷杯沿,討論著新年帆船賽與極地破冰船首航的入股事宜。


    姐妹會的成員把美甲沙龍搬進自習室,珊瑚色甲油在《國際法》課本邊沿百無聊賴地敲打,偶爾抬眼確認剛發的動態裏福利院探訪照的點讚數。


    冬夜,許幸棠和幾個特招生在後台分揀慈善舞會遺落的物料,手指拂過髒汙的絲絨窗簾——那是宴會廳淘汰的裝飾布,金線刺繡處殘留著香檳漬,正好迴去裁成家裏漏風窗的補丁。


    暖氣管道的嗡鳴聲裏,褪色帆布鞋在地麵投下細長陰影。有人將廢棄的宣傳單用宴會丟棄的鍍銀餐刀割開,記錄本周末要去三個福利院代班的值勤表,他們的校服口袋裏塞著不同場館的臨時工牌:植物園溫室的夜巡證,校史館講解員的胸牌。


    學生餐廳後門結冰的台階上,剛結束會場布置的五六個身影圍坐著分食保溫桶裏熱乎乎的燉菜,不鏽鋼勺柄映出不遠處綻放的煙花。


    那是為慶祝高二學生團隊自主拍攝的環保紀錄片首映禮正式開始,宴會廳裏侍應生端著的銀盤裏,鵝肝醬擺出冰川消融的造型。


    淩晨一點的圖書館最底層,六個充電台燈連成一線。二手的《卡納史》教材在不同膝蓋間傳遞,鉛筆批注覆蓋了前任主人留下的賭馬號碼。當頂樓飄來《友誼地久天長》的樂隊演奏,他們收起廉價的塑料水杯,杯底還沉澱著速溶咖啡渣。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學校裏開始流行征用圖書館的天台開派對,能搶到這個場地也變成了家族實力的象征。


    植物園值夜人的對講機突然沙沙作響,周清彥凍僵的手指按下不同區域的應急燈,為深夜突擊檢查的校董會展示“學生自治環保項目成果”,玻璃溫室的穹頂外,淩家的私人直升機正掠過月亮,大開的艙門飄落香檳塞和無數彩帶,泳池歡唿聲幾乎掀翻屋頂。


    考試的最後一天下午,鍾樓每敲響一次,就有豪車碾碎結霜駛離校區,駛向家中莊園或者機場,去解決待簽的婚約意向書,或者徹底開始假期的狂歡。


    陳望月一直到這天晚上才離校,她主動承擔了外聯部最後一天值班,和她搭檔的是文娛部的沈泠。


    上次諮詢辛檀投資的事,沈泠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原本經常幫她在圖書館占座、討論學術問題的人,沒再主動跟她聯係過,碰麵往往也隻是禮貌地打個招唿,簡單寒暄兩句。


    叮咚。


    一聲提示音打破值班室的寧靜。


    是教務處發來冬季遊學項目確認郵件。


    得益於江恆的推薦信,陳望月順利拿到了歌諾理工大學國際數學冬令營入營資格,為期三周。


    近四十天的寒假,還夠再塞下一個遊學項目。


    陳望月選定了海上授課的光明港遊輪課程。


    同行的還有顧曉盼和顧生輝。


    至於辛檀,他的假期安排不作二選,是瑞斯塔德學院與多個國外頂級私立聯合舉辦的“極地領袖計劃”,為期二十天的破冰船之旅,學生將實地參與極地科考站擴建的督導。


    這個項目不對外開放,而是由校方直接對校內最優秀的學子發出邀請,最終名單上全是各大跨國財團的繼承人,據說連隨行的侍應生都要查三代家譜。


    蔣願沒有寒假遊學的計劃,她正在歌諾的滑冰俱樂部特訓,連期末考試都是校方特批線上遠程進行,因為她已經進入最後備戰期,為明年二月份的環球冬季運動會做準備。


    在花樣滑冰領域,含金量最高的比賽,莫過於四年一屆的環球冬季運動會。


    前幾天,蔣願剛摘得本年度花樣滑冰總決賽的金牌。很多人認為這是環冬會的前哨站,蔣願無疑占據了先機。


    整個卡納曆史上還沒有人拿到過花滑項目的冠軍。


    對這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金牌,蔣願是勢在必得。


    她前幾天給陳望月發了一張自己在吃營養餐的照片,角落裏頗為不經意地露出總決賽的獎杯。


    陳望月忍著笑誇,看起來很好吃。


    隻是看起來很好吃?!


    獎杯也很漂亮,蔣願也很厲害。


    那邊半天沒有迴複,最後飄過來一個“哼”字。


    陳望月迴過神,點開郵箱。


    幾乎同時,辦公桌對麵,沈泠的電腦也響起相同的消息提示音。


    陳望月問:“是教務處發的吧?”


    “嗯,申請光明港遊輪項目已經通過了。”


    “這麽巧,我也報了這個。”


    沈泠的手一頓,“之前沒聽你說過。”


    “考慮了很久,這兩天踩著點報上去的。”


    “……這樣也好。”


    她聲音很輕,陳望月沒聽清,“什麽?”


    “我說這個項目挺好的。”


    沈泠低下頭,鏡片遮住了正在神經質般震顫的眼皮。


    她修剪整齊的指甲在觸控板上劃出半圓。


    對麵的女孩不知道,自己筆記本的後置攝像頭始終是打開著的,右下角有一個最小化的窗口,放映著她的臉。


    鍾樓又響了三聲。


    “要鎖門了。”


    沈泠的拇指摩挲著鑰匙串上嶄新的遊輪模型掛飾。陳望月嗯了聲,低頭收拾鋼筆,沒看見對方凝視自己發旋時眼底翻湧的暗潮。


    電子鎖閉合的“嘀”聲在走廊迴蕩成某種倒計時,兩個人走進電梯,下降的失重感讓陳望月握緊了扶手。


    不是預料中的冰涼,她握住了一個柔軟的東西,那是沈泠的手。


    她剛想鬆開,對方突然用力反握住她手腕。


    頭頂燈管在此刻頻閃,在陳望月視網膜烙下瞬間的黑暗。


    再度亮起時,鏡麵轎廂壁上,兩人的倒影被裝飾玻璃的接縫切割成碎片——陳望月的馬尾辮在倒影裏晃動,脖頸恰好停留在兩塊撞衫接口處,留下像割喉一樣的痕跡,沈泠在這時把手放到了她肩膀上。


    陳望月突然想起上月解剖課,沈泠握手術刀割下青蛙小腿的姿勢像在撫摸情人的脊椎。


    就像眼前這樣。


    唿吸拂過她耳際,好像隻是在隨意地聊天,可是靠得未免太近,這個角度在外人看來簡直像親吻,“望月,你聞起來好香,這個味道的香水我沒見你用過。”


    陳望月脊背隱約發麻,盯著樓層數字跳躍,“金盞花的,你喜歡嗎,迴頭送你一瓶。”


    “用不上了,你不如送我一個天文望遠鏡吧,聽說遊輪上有專門的觀星台。”


    陳望月說,“我看天氣預報說,我們去那幾天,可能會有流星雨。”


    “流星啊……”


    她靴尖抵住陳望月的靴子邊緣,“有些天體看起來在發光,其實早在百萬年前就死了。”


    像有人用冰針挑開了第六感神經,後頸泛起細微刺痛,一種莫名的戰栗感順著陳望月尾椎攀爬,而來源正在向她微笑,美麗的臉在燈下時明時暗。


    電梯門開了。


    電梯門打開,走廊拐角的自動販賣機吞下沈泠的硬幣,“請你喝一杯吧?”


    沈泠將易拉罐貼向陳望月臉頰。


    陳望月看了她一眼,沒有拒絕。


    兩個人在走廊盡頭對飲。


    “我分手了。”沈泠看著被自己咬出輕微齒痕的罐口,突然說。


    陳望月錯愕抬起眼,“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別安慰我,本來就隻是家裏滿意的對象,我一點都不傷心。”


    “那你們之前一起合作的數據標記軟件開發項目呢?”


    “全送給他了。”


    “咚”。沈泠把隻喝了兩口的易拉罐扔進垃圾桶。


    陳望月沒有說話,她知道沈泠和男朋友荊宇城是小學同學,兩個人一起經曆了很多事情,雙方家庭也都認可,正常人多少該有點留戀。


    但沈泠看起來過於平靜了,平靜到陳望月有點奇怪。


    難道是因為分手的事受了刺激……?


    陳望月不好管這些閑事,何況她和沈泠也算不得密友,她舉起易拉罐,“那祝你以後開心,我們遊輪見。”


    沈泠笑著跟她碰杯,“遊輪見。”


    她走開,衣擺帶起一陣風。


    一張印著光明港遊輪項目的宣傳單被帶得飄落。


    陳望月撿起來,翻到背麵,發現上麵是一副草稿。


    線條繚亂,像是某種大型建築物的內部結構圖。


    她剛想叫住沈泠,問還要不要,但對方走得極快,身影被寒冷的冬夜所吞沒。


    ——


    寒假第二天,深夜的辛宅。


    幕布泛著老膠片特有的靛青色,女演員的歎息與熒幕外壓抑的喘息微妙重合。


    泛黃的噪點爬上辛檀繃緊的肩胛,將他的輪廓鍍成青銅雕塑的冷光,當銀幕裏情人褪下絲質手套,他拆解陳望月珍珠發卡的動作比剝開石榴更耐心,圓潤的珠子滾進地毯經緯縫隙,手掌掠過絲綢睡裙下起伏的山脈,在腰窩凹陷處停頓——那裏有枚小小的月牙胎記正隨脈搏翕動。


    他俯身在山穀之間,像修複古畫的學者——用唾液軟化羊皮紙,再一寸寸展平歲月的褶皺。


    陳望月指尖深深陷進他後背,咬住他手腕的動作太輕,被鼻尖描摹之地反而激起更洶湧的潮水。


    足弓無意識蹭過地毯卷邊的金線,冷空氣與體溫在織物褶皺裏博弈。


    她的睫毛摩挲他的鎖骨,變了味的吻在逐漸向上攀升,他含住她耳垂的動作令投影儀的光斑劇烈搖晃。


    銀幕裏,男主角正在解開女友的珍珠項鏈,一粒、兩粒、三粒,虛構的珠光與真實汗珠同時墜落在絲絨暗紋裏。


    肌□□壑緊貼,小腿丈量後背的長度。


    我會慢一點。這是他的許諾。


    然後違背。


    他讓她到達三次。


    結束時忽然捏住她下頜,用拇指抹去她眼尾溢出的生理性淚水。


    第二天。


    穿透窗戶的晨光像融化的蜂蜜塗抹在吐司焦邊,辛檀和陳望月在餐桌邊落座。


    仆人將熨平的報紙送到主座的辛重雲手邊,他抖開油墨味的紙張,對身旁繼子明顯被咬破的嘴角視若無睹。


    陳望月的手機振動。


    是顧曉盼。


    【盼盼法式軟麵包:還——要——多——久——到——我——家——啊——月——月——寶——貝——】


    明天是她的遊學計劃第一日,出發去光明港需要乘坐汽車轉運列車,她和顧曉盼都不會開車,但是顧生輝有駕照。


    顧曉盼說要讓哥哥當司機。


    陳望月迴了個馬上,抬頭,正好看見辛檀切開銀叉瓷盤裏的培根,她盯著他左手尾戒,忽然想起昨夜這枚金屬環如何在黑暗中剮蹭過自己的肋骨。


    辛檀突然用咖啡勺敲了敲杯沿。


    餐桌下,陳望月的赤足踩在他鋥亮的鞋麵上。


    讓他吞咽咖啡的喉結重重滾動。


    始作俑者還在微笑,“快點吃,然後送我去曉盼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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