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相訕訕一笑,有些不悅道:“玉兒,不得胡鬧。”


    汝南王雖然是皇帝的弟弟,與顏相同輩,但今年也不過二十五。


    前日除夕宮宴上,太子向汝南王敬酒,喊了一聲‘小皇叔’,還被汝南王特別提出來。


    顯然,汝南王不喜歡被人叫老了。


    顏相悄悄去看汝南王的神色,雖說他曾是自己的學生,可到底身份尊貴,又是多年未見,不可冒犯。


    江晤聽得這‘叔叔’兩字,尤其是從顏如玉口中喊出,心裏有些發堵。


    “幼時都不曾聽你這樣叫我,長大了倒是……越發懂事了。”


    他看著她,視線落在她殷紅的嘴唇上,上頭隱隱還能看見自己的傑作。


    是他先惹她惱的,怪不得她不待見自己。


    江晤勾唇淺淺笑了笑,從袖中拿出一個紅封。


    “給小侄女的壓歲錢。”


    顏如玉不顧顏相朝她使來的眼色,端出笑臉,嘴裏又喊了一聲“謝謝江叔叔。”


    她小步上前接過紅封,對麵的江晤卻不鬆手,兩人捏著一個紅封,距離近在咫尺,她又聞到了他身上的水沉香。


    江晤的喜好真是十年如一日,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身上就是這個味道。


    十年前,江晤第一次來相府,她才八歲,卻膽大妄為地跑到他麵前指點起他來。


    她三歲啟蒙,五歲能文,從小就被父親,被夫子讚不絕口。


    她以為這又是她父親的哪個門生,父親的門生都挺庸才的。


    “你這個字都寫錯了,少了一筆。”


    她輕狂地奪過了他手中的筆,給他畫了個叉。


    後來才知道,那是江晤寫給聖上的折子,而那所謂的錯字,也不過是因為避諱聖上名諱,故意而為。


    江晤的折子毀了,父親看見後勃然大怒,那還是她記事以來,第一次見父親發這麽大火。


    “無事,一道折子而已,壞了重新寫一道就是了。孩子……孩子很聰慧。”


    江晤沒有計較,還誇了她一句。


    顏如玉記得江晤誇她的時候,眼睛看著她,嘴角還帶著一絲笑。


    明明也就是十五歲而已,說話卻跟個老學究一樣。


    之後,江晤經常出現在相府。


    他身份高貴,又差著一輩,自第一次畫叉惹怒父親之後,顏如玉再不敢在他麵前造次。


    江晤也很少說話,看見她時頂多向她點點頭。


    明明就是這樣交集寥寥的兩個人,誰能想到他們有一天會緊緊相擁,唇舌相依……


    顏如玉猛地又想起宮宴那晚,臉上一點一點熱了起來,但好在江晤很快鬆開了那個紅封。


    江晤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可不準再丟給別人。”


    顏如玉聞言,竟是倉皇而逃。


    塵封已久的記憶,因著這句話全都破土而出。


    五年前,江晤受封去了汝南。


    之後的每年,他都會往京城送新年賀禮,除了皇室宗親,作為曾經的先生,相府也會收到一份。


    裏麵也有給顏如玉的,但每年的禮物都被她隨手丟給了下人。


    顏如玉站在花園的迴廊下,手裏捏著那紅封,直待心中翻湧的思緒一點點平靜,這才緩緩打開那紅封。


    紅封裏隻有一張小小的信箋,寫著兩個字:【來否】


    來否?來否?


    江晤每年給她的新年禮都有這兩個字。


    他問她願不願意去汝南。


    五年前,江晤受封離京的時候,就問過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汝南。


    她猶記得,五年前,江晤離京前的一晚,父親在府上設宴為他餞行。


    那個素日矜貴少言的小皇叔,突然滿身酒氣地出現在她房門外,毫無預兆地問她:


    ‘要不要一起去汝南看看?’


    她那時懵懂,並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味,隻當他是醉酒糊塗了。


    後來,每年一問,藏在那些禮物裏。


    顏如玉想過要逃,要離京,可她走了,母親怎麽辦?


    如果她走了,那個外室乘虛而入,那母親還有活路嗎?


    不行,她走不了,她必須守在這,守住他們母女最後的尊嚴。


    同往年一樣,看著那充滿誘惑力的兩個字,顏如玉的心動搖了一番,可很快,她就認清了現實。


    她苦笑了一下,將那張信箋重新放迴了紅封。


    “所以,今年的答案還是否嗎?”


    江晤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將她的動作一覽無餘。


    顏如玉慌張轉身,有些無措地看著他。


    江晤苦笑了一下,“你知不知道,每年為了給你送一份禮物,卻要給旁人準備幾十份的辛苦?”


    顏如玉怔在原地。


    “丟吧,壓歲錢不算,給你的新年禮物在這。”


    江晤從袖中拿出一本小小的書冊,遞給她。


    顏如玉沉默地接過了他遞過來的書冊,打開隻看了第一頁,淚水便像是決堤一樣全都湧了出來。


    是她的文章,是她寫的文章。


    不是‘顏承澤’,是‘顏如玉’。


    每一篇都清清楚楚地寫著她的名字。


    顏如玉無聲地流著眼淚,十三歲的委屈和不公,過了五年,終於得到了它該有的安撫。


    江晤看著她奪眶而出的眼淚,心中滿是憐惜。


    她是特別的,一個八歲就能說出‘生為人傑,死為鬼雄’這樣豪言壯語的小姑娘,有著其他女子沒有的雄心和傲氣。


    她不該困束在這後宅之中。


    她有滿腔的才華和抱負,她天生聰慧又好學刻苦,早已勝過天下萬千男子。


    “汝南不大,卻可以任你翱翔。”


    江晤朝她伸出手:“來否?”


    顏如玉從朦朧的淚光中,望向眼前的男人。


    眼前的人影和十年前那個含笑看著她,說沒關係,說她很聰慧的江晤,和五年前那個小心翼翼借醉酒詢問她願不願意去汝南的江晤一點一點重合。


    顏如玉心裏又酸又脹,她好難過呀,她好想告訴他,他第一次問她要不要去汝南的時候,她其實動心了。


    她想去,她聽到了他與人談論的理想,他說在他的封地,有才便可用,有德便可薦,不分尊卑,也不分男女!


    可是……


    “對不起……我……”


    顏如玉心裏百轉千迴,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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