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當年費了那麽大的勁脫逃,然後冒著被錘的危險去“刺殺”老貓,其實就是等著罵這一句。就是:


    ——“我操你這個狗頭大隊!我不幹了!”


    就為了這一句。很簡單的目的,沒別的。這就是我的報複——我不幹了!你讓我大學畢業以後迴來做軍官?!——我不幹了!而且我現在就走!我遠遠離開你這個狗頭大隊!我迴我的步兵團偵察連去找我的苗連——他不是戰將隻是個連長,就是死他也會跟我在一起!不像你,把我們推出去,你還在指揮所的大帳篷裏麵對著地圖和沙盤指手畫腳。


    我們為什麽死的?!或者說如果是戰爭,我們弟兄為什麽死的?!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到那個時空,迴憶那個畫麵——這麽多年來我從來就沒有再提及過,因為有些事情總是你不想再提及的。


    但是現在,我不能不提及這些。不是為了我小莊,是為了小兵。是的,為了小兵。我想告訴人們,小兵是怎麽過來的。


    時間過去多久?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哭累了,變成抽泣。但是我的眼睛沒有放鬆,我還在看著他。他也在看著我,還是沒有表情。如果一定要我拍這個畫麵,我的想法就是軌道車緩慢地移動,疊化兩張臉——一張沒有表情的大黑臉,一張哭得稀裏嘩啦的小黑臉。


    不需要音樂,因為沒有人可以作出來這個音樂。我們就那麽看著,看著。久久地看著。他說話了:“你要走的話,我不留你。”我沒有說話,我的去意已決。——我知道我的走對他意味著什麽,我不是傻子,我雖然小但是簡單的人情世故是懂得的。他慢慢地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來,撐在桌子上。還是那麽看著我沒有表情。我還是那麽惡狠狠地看著他的大黑臉。那麽陌生,那麽冷靜——那麽冷血。


    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個他,我不知道哪個是真實的他。但是我一定要離開他,遠遠地離開,我不想再見到他。他看著我,還是沒有表情:“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我不聽!”我斷然地打斷他——我從來沒有那麽打斷過他,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載員坦克空降,發生在前蘇聯。”他不答理我,自己就那麽緩緩地低沉地說,“前蘇聯空降部隊的司令員,一個中將親自坐鎮指揮。都很緊張,因為是曆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個鐵玩意下來不是鬧著玩的。人在裏麵能不能受得了,很難說。那個中將就那麽冷靜地看著,看著,運輸機過來了,坦克出來了,傘包打開了,就那麽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麵的時候人們歡唿,因為這是空降部隊曆史性的突破——一個年輕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員臉色蒼白地鑽出來,在人們的簇擁下跑步到中將麵前,敬了一個軍禮——你知道他說什麽?”


    我不知道,我也不說話。


    “他說:報告中將同誌,報告我尊敬的父親!我迴來了!”他緩緩地說。


    我一怔。


    “第一個做試驗的,是這位將軍的兒子。”他慢慢地說,然後戴上自己的黑色貝雷帽。我還在看著他。


    “這就是軍人。”他慢慢地說,“為了最高的軍人榮譽,為了最高的軍人義務——敢於犧牲,就是軍人的天職。”


    我默默地聽著,看著他。


    “我不強迫你留下。”他緩緩地說,“這隻是一次演習,如果是戰爭,我也會這樣做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報複我,我都理解。我也沒有什麽可以解釋的,你自己選擇——留下,我歡迎你;離開,我尊重你。”


    他慢慢地出去了。我默默地站在大帳篷裏麵。我光著膀子,什麽都沒有說。我那麽站著,什麽都沒有作。天色漸漸黑了。我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外麵,警通中隊的弟兄在飯前高歌,狼嚎一樣。“說句心裏話,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媽媽,已是滿頭白發;說句心裏話,我也有愛,常思念那個夢中的她,夢中的她。來來來來來來——既然來當兵,就知責任大……”


    一陣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在我的光膀子上。我打了個冷戰。陰暗的光線下,我隱隱約約看見了那麵軍旗。我還記得第一次在軍旗前發誓的時候眼中的淚水。我還記得第一次在軍旗指引下正步通過檢閱台嘶啞的口號聲。我還記得我的陳排倒在10000米武裝越野場上拉槍栓逼我走的嘶吼。我還記得什麽?還記得苗連的一隻掉進臉盆的假眼。還有穿著軍裝的小影……還有呢?生子他們……我現在已經迴憶不起來自己當時在想些什麽。到底是個什麽思維過程,很亂,真的。


    我什麽都記得很亂。


    天色全黑的時候,我又看見了他。他站在基地旁邊的小山上,看著遠處的公路橋和群山出神。橋上一會過去一輛車的燈光,一會過去一輛車的燈光。群山都是黑色的,風中叢林枝葉瑟瑟。我慢慢地走向他的身後。我就站在他的旁邊。他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指著群山和公路橋:“看!媽拉個巴子的跟老山那個狗日的地方一模一樣!”


    我看著群山和公路橋,什麽都沒有說。我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怎麽說。他卻一直在說,在說老山,在說往事,話從來沒有這麽多過。雖然他在控製自己,但是我還是能夠發現他的聲音中隱約的顫抖。我就站在他的身邊。戴著我的黑色貝雷帽,穿著我的迷彩服,戴著我的臂章。


    一直就那麽聽他說。


    很多年以前,一個18歲的陸軍上等兵和一個40多歲的陸軍上校就那麽肩並肩地站在一個小山上。上校在說自己的往事。上等兵在默默地聽著。後來這個上等兵曾經對那個上校說,你哭了。上校就不承認,一直說沒有沒有。上等兵就再也沒有問過。永遠也沒有問過。


    因為,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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