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剛剛買車的日子裏,我時常會開車到郊外的山區去兜風。誰都不帶,就是一個人。我會開車在盤山公路上走很遠,然後下車遠望,好像這裏的山和我記憶裏麵的山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霧色,梯田,放羊的老漢,鬱鬱蔥蔥的山脈,當然,還有路上不時經過的拖拉機。上麵有時候坐著一個老太太,有時候沒有,有時候是一個小媳婦,有時候又是一群小娃娃。


    我會站在一些相似的山路上,一站就是很久。不是迴憶,是出神。自由職業者的好處就是沒有人催你上下班,幹完了手裏的活,你想幹什麽幹什麽。自由自在,有時候真的是無所事事,無聊的時候就喜歡開車到處亂轉。


    我第一次在這裏出神,還是和那個長得像小影的女孩在一起。那是她剛剛考完期末考試的夏天,我帶她出來散心。我們一路聽著約翰?蘭農的搖滾樂,一路眉來眼去——我對於剛剛認識的女孩子都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她去過我家,知道我當過兵。僅此而已,她對軍隊沒有什麽興趣。我開車上山,路過一輛卡車。又路過一輛。接著又是一輛。一列車隊停在半路上,自然不用說,是軍車隊。可能是哪個出來住訓或者參加某次演習的野戰軍部隊,在半路上打尖。披著偽裝網的卡車和大屁股班用吉普車,散布在四周的戴著鋼盔穿著迷彩服的哨兵端著81槍,炊事班的大鍋冒著熱氣還有幾個炊爺在趾高氣揚地招唿添柴,於是幾個小列兵跑得屁顛屁顛的,幹部們在樹蔭底下抽煙說話,戰士們或者在車上好奇地看著我的車經過(我知道是因為車上有一個漂亮女孩),或者是站在路邊也是一樣的表情看著我的車經過。


    他們不是特種部隊,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們黝黑消瘦的臉,憨厚的好奇的表情,是我熟悉的。他們的車牌編號,也是我當年的軍區的,雖然後來換了很多次的代號編碼,但是原理和大致的順序是一樣的。我開車到了最前麵,就停住了。


    “怎麽了?”女孩問我。我搖頭,隻是迴頭又看了一眼。


    “碰見熟人了?”她也迴頭,“你在軍隊的同誌?”她說“同誌”這個詞語總是很奇怪的感覺。我又搖頭。


    “那怎麽了?”


    我笑笑,沒說什麽,下車了。她也下車了。我就摘下墨鏡,看著熟悉而陌生的車隊,看著那些穿著迷彩服戴著鋼盔或者光著頭的戰士們來來去去。看著他們臉上好奇地看著我和女孩的表情。看著炊爺們的大勺在大鍋裏麵攪動。


    我靠!我鼻頭一酸。我再一轉臉看見小影——我當時就一激靈。


    “怎麽了你?”小影問我。


    我才迴過神來,不是小影,我總是能看花眼睛。


    “沒事,走吧。”


    我要上車。一個小兵戴著鋼盔背著81槍跑步過來,還敬禮給我:“同誌!我們營長問你有事嗎?”


    我搖頭。小兵黝黑消瘦的臉上都是警惕:“那你幹嗎要盯著我們看?”


    我笑笑,一指樹蔭下麵的幹部們:“你就告訴他們,我當過兵。我的部隊番號是……部隊。去吧。”


    小兵疑惑地看我,他的鳥樣子和當年的我一樣。他還是去了。我就那麽笑著看著他過去跟幹部們匯報。幹部們就看我,然後都笑了,眼神裏是親切和意外。這個我不意外,我們狗頭大隊的鳥名氣全軍都是知道的,隻要是我們軍區的部隊幹部,好像還沒有不知道我們的部隊番號的。一個年輕的少校——顯然是他們營長就熱情地招手,要我過來侃山的意思。


    我就笑著看著他,擺擺手。他向我作了一個瀟灑的美式軍禮,現在的野戰軍的幹部也看盜版碟了。我就還了一個美式軍禮。然後,我就戴上墨鏡上車了。


    我開車默默地離開軍車的車隊。女孩沒有問我什麽。我也沒有說什麽。車裏的音樂還在繼續,還是約翰?蘭農。忘記是什麽歌了,好像是個軟搖滾。


    兵車的隊伍在我身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看不見了。這時候天上開始灑雨,雨刷嘩嘩擺動。我們誰都不說話。她知道我心裏有什麽情緒在流動。其實,我心裏隻有一句話,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


    就是:“真的不是一路了。”


    兵車行是個什麽概念?大兵團的調動是個什麽概念?隻有你見過才真的知道。


    數百輛披著偽裝網的軍車在盤山公路上蜿蜒前行,猶如一條綠色的毛茸茸的大蛇,開著摩托的通訊員崩崩崩來來迴迴公務繁忙帶著一股股尾煙,糾察占據交通要道紅綠小旗揮動不停。地麵裝甲車偵察車突擊車步兵戰車主戰坦克維修坦克指揮車卡車吉普車就是軍車的長蛇,空中運輸直升機武裝直升機偵察直升機編隊掠過猶如迷彩色各種大小蜻蜓的方陣。一句話,就是金戈鐵馬的成語的現場注釋。


    我就在直升機上麵俯視整個車隊,我們都很激動。是個士兵就會激動。因為你真的知道自己屬於多麽龐大的一個武裝團體。你不再覺得自己渺小,當你看到這麽多的鐵家夥的時候。我們低空掠過,我們跟地麵的野戰軍弟兄揮舞步槍和頭盔嗷嗷怪叫。他們就揮舞步槍鋼盔嗷嗷怪叫。幹部也不管,幹部也沉浸在軍隊難得的自豪中。


    我們就喊:“演習見!錘你們狗日的!”


    他們就喊:“演習見!錘你們狗日的!”


    都是嗷嗷亂叫,都是士氣高昂,都是鐵血沸騰。


    都是青春年華,都是熱血兒郎,都是迷彩心情。


    演習,難得的陸空軍山地萬人規模以上的對抗性大演習。我從軍的三年中,就經曆了那麽一次。國家窮,軍隊就窮。難得的大規模演習,我們都很珍惜。那時候已經是冬天,但是在我們那個省份其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亞熱帶叢林山地就是這樣,省城在平原的反應多一點,山地還是一片綠色。


    我們在直升機上,開飛機的也是個老鳥,每次都要俯衝一下地麵休息的兄弟部隊,搞得他們正在做飯的炊爺們舉著菜勺子高叫狂罵我們狗頭大隊不是個東西,往鍋裏吹灰。我們在飛機上就哈哈笑,一股青春惡作劇的快樂。我們向演習地域開進。這時候我已經領了三等功的軍功章,迴大隊休養了半個月以後身體好得很快,又恢複訓練了一個月就可以參加正常軍事演習了。狗頭高中隊挨了個處分,但是他也不能說什麽,因為是他的錯。他也沒難為我,畢竟我給狗頭大隊掙臉了。


    何大隊跟我談的問題,我還沒有迴答他。但是我心裏已經有答案了。我不用說你們都知道是什麽。我喜歡這個狗頭大隊,我喜歡野戰軍。因為,在這裏我活得充實,我有我的信仰,我有我的兄弟。我還有小影,無論我怎麽樣她都會支持我理解我。


    我不想迴到城市了,這是真的。以前那麽忽悠忽悠的,活得好像很輕鬆,但是真的很累很累。在這裏雖然苦,但是我真的很快樂。做軍官就做軍官,我也不是個當官的材料,把青春留給我熱愛的狗頭大隊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我轉業了就迴去跟老爸作生意,這個我在電話裏麵跟他商量過,他當然支持,覺得這比我上完大學搞藝術好。老人都是這個心理的。他們都覺得作藝術不是正路,當官是正路,當軍官更是正路中的正路。


    我呢?沒那麽多想法。我隻是舍不得離開我的狗頭大隊,舍不得我的兄弟們。因為我現在已經是上等兵,明年我就要退伍了。而我,還沒有當夠這個兵。我願意畢業以後再來一次。


    真的。


    我們跟著大隊常委的狗頭001號直升機編隊飛行,心情的舒暢不是一點半點的。馬達這時候已經是班長,原來的班長和副班長都退伍了。我還當了副班長,狗頭高中隊沒有反對,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情。那個時候我越來越不鳥他了,但是命令還是聽的。我已經學會了軍隊的生存原則,你鳥要鳥的是個地方,不是地方的鳥沒有人支持你,鳥對了地方你就是地位低也可以很鳥。


    我現在雖然不鳥,但是難得的鳥一把的時候,還是遵循這個狗頭大隊的鳥的原則。我們向演習地域開進。地麵是兵車行。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場麵,我在什麽電影上都沒有見過。那時候我們兄弟激動極了,深深為自己是中國陸軍的一員而自豪。我們的陸軍,我們深愛的陸軍。我們各個兵種的弟兄在一起開進。像一條綠色的威武的長蛇。


    我那個時候,最喜歡的有兩個。


    一個是我的小影。


    再一個,就是我的中國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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