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在偵察連呆的時間不長,也就呆了幾個月吧。但是裏麵我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發生的故事挺多的,我要是講的話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的。


    那就說說我們的苗連座吧。按照恩格斯的說法,就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是現實主義文藝作品創作的圭臬。其實我真是不願意揭穿好多所謂軍旅題材電視劇的弊病——太假。我們當年看的時候就笑,部隊的基層幹部要這個樣子,我們能把房子給拆了幹部都沒啥脾氣,你們信不?點到為止,不然傷害的人太多了。


    苗連長不姓苗,我叫他苗連長是因為他是苗族。


    苗連長不光個子高,軍齡也是我們團連級軍官裏麵最長的——那時候大多數的連級幹部都已經是軍校畢業的了,剩下的就是當兵後考的軍校,好像隻有苗連長還是戰士提幹的。所以後來一直就沒有提起來,連座轉業了,在老家那個城市的公安局當了防暴隊長,扔在邊境對付武裝販毒販槍的,我以為地方公安的領導真是知人善任——他什麽時候當的兵啊?14歲,小學都沒有讀完。那會兒比他們老家更南的山裏在打仗,這跟他沒關係,他就成天遛狗打鳥打兔子打山雞,14歲大人還沒把他當正經獵戶使用,屬於儲存的,過得單純快樂。


    千不該萬不該那天小苗走的有點遠,離自己的寨子有幾十公裏了,那天天氣好,小苗沒有迴去的意思,掂著獵槍跟著狗滿山轉悠,看能不能碰見野豬什麽的打迴去,省得大人總說自己還小組織出去打野豬山豹老虎之類的不帶自己。(要注意這是80年代中期,南邊仗還沒有打完,野生動物保護法的宣傳者和執行者都沒有能夠進山,軍隊根本就不讓,怕特工隊混進來,山民打這個打了幾百年都有了,也不會有誰是天然的動物保護者啊,後來我們去雲南訓練的時候倒是發現隻要有偷獵這些動物的,山民追這幫孫子追得比誰都積極,武警全靠他們——不是獵戶為了那幾個賞錢,而是一旦你把道理跟他們說清楚,他們執行起來毫不含糊,而且就要收拾違反國家法律的勞什子,淳樸的民風可見如此,思想單純的人往往是很可愛的。)結果走到一個山穀,看見一幫子穿的花花綠綠的衣服的人在爬懸崖,頭上戴個鋼鍋子,腰裏還係著繩子,動作奇醜奇慢無比,底下還有個腰裏挎個皮盒子的在喊罵,小苗上過幾天小學,老師是留下的知青所以聽得懂普通話就是說的不是很好。他哈哈笑著就過去了,底下幾個站崗的都很警惕,嘩啦啦拉開槍的保險(後來小苗知道這叫56衝鋒槍)對著他,小苗嚇了一跳,傻子也知道是槍啊!那個挎皮盒子的看見了,打量打量他揮手叫他過來,幾個站崗的就把他的獵槍收了讓他過去,狗也就過去了。挎皮盒子的就問他笑什麽。


    小苗的腦子轉悠半天組織那幾個可憐的普通話的詞匯才磕磕巴巴地說:“你們的,不行的,笨。”


    挎皮盒子的就說你行啊?


    小苗:“我不行的,我們寨子的都行,我不行。”


    挎皮盒子的就沒理會他。小苗就說:“我比他們行的。”他指懸崖上那些花花綠綠衣服的人。


    挎皮盒子的就說我看看,你怎麽爬,讓他們也學學。上麵的就都停了,看小苗爬。小苗把草鞋一脫,往手心裏吐吐唾沫磨磨,有個人過來給小苗係繩子,小苗係上了,又解開了:“不行不行。”


    還沒問怎麽不行,小苗噌噌噌幾米就已經出去了!隻見他光著腳身體緊貼在懸崖上上得很快——如果當時有攝影機高速拍下來就知道是國際上凡是學攀岩的人都要學習的“三點固定”徒手攀岩,隻是苗人不知道這些名詞罷了,完全是實踐出真知。


    小苗上去以後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狗在下麵看得很奇怪,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不知道人類在琢磨什麽,這在它看來是很正常的事情,小苗還不算高手。於是它得出結論:人類真是少見多怪。就一狗趴旁邊睡覺去了,懶得答理人類。


    挎皮盒子的當即就問了一句話:“你想當兵不?!”


    小苗當兵是最好的選擇了——我不得不自豪地指出,小苗就是屬於那種隻有阿媽的山寨浪漫傳說中的一個結晶。他寨子裏沒有人歧視他,都很喜歡他,就是因為他個子天生高,大家都不愛帶他打獵,覺得動靜大。他不打獵在寨子裏以後也是無所事事,不如當兵。阿媽是絕對支持的,孩子當解放軍在寨子裏看來是了不得的事情,挎皮盒子的和他那些花花綠綠的兵一進寨子大家都想把孩子送去當兵——結果挎皮盒子的就看上小苗了,不是什麽第一印象,苗連長告訴我是因為他的眼睛裏麵有種靈氣——我以為是他在吹噓自己,我看了那麽久也沒看出啥子靈氣,倒是很多霸氣。苗連長在訓練場一走全體偵察連的弟兄都要玩命訓練,不要說喊,他連看都不用多看一眼。


    過程不重要,結果最重要。


    結果就是小苗當兵了,還是偵察兵。


    那些穿花花綠綠衣服的就是來前線輪戰的一個軍區的偵察大隊,就是我們軍區的,挎皮盒子的姓何,是下麵的一個中隊長。後來這個何中隊長和我還打過交道,留下後麵說。


    小苗在前線海錘了一年,打出個二等功,隨後跟著偵察大隊迴了軍區。偵察大隊要解散,小苗不知道何處去——他本來就沒有老部隊,雖然很多部隊要他,但是小苗就認準了何中隊長。山裏人實成,就認朋友。何中隊長就是我們師部的偵察營長,被選拔進軍區偵察大隊的,就把他帶迴了師部,先在師部偵察營,因為打了一個在訓他的時候一言不慎說他是野種的副連長而被何營長又趕緊送到我們團偵察連來。這兒就沒人敢惹他了。


    然後就是班長、排長、副連長,最後是連長。在連長就不動窩了,沒法子再升了,不光是文憑,除了偵察連“一根繩子一把刀”這套勞什子他什麽都不會啊。再後來我的老部隊改編為高科技化的步兵師,他就被徹底淘汰了——時勢造英雄,英雄終將被時勢淘汰,這是從古至今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第一次伺候苗連長洗臉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咣蕩蕩先是一個眼球掉進臉盆裏。我還沒反過味道來,他居然拿那隻眼球在臉盆裏的幹淨熱水裏麵涮涮然後又安進左眼裏。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左眼是假眼——當時一種感動油然而生,軍人是什麽、硬漢是什麽才開始知道點子意思。


    苗連長從來不小聲說話,就是家屬來個電話他也能喊得全連都知道。在訓練場上他要是逮著哪個排練的馬虎就能當即動手打那個軍校剛剛畢業的小學生官,行伍出身的也打,但是不打兵——排長就是被打了也不敢打兵,不然連長還要打排長——所以排長都怕連長,我們都愛連長。你說這樣的連長在訓練場一走,大家能不玩命訓練嗎?


    連長沒上過什麽學,但是本偵察專業的精通得不得了。他告訴我就是死學的,沒什麽辦法。打完仗剛剛迴來的時候普通話是練得差不多了,但是數理化是一竅不通——當過兵的人都知道,數理化對於偵察連的連長意味著什麽。但是他就學會了,一天物理化學課沒上過,數學就學過幾加幾乘法表都沒學過的苗族獵戶的後代,就是學會了一個優秀的偵察連長要掌握的所有的數理化知識——而到了我們師曆史性的改編之時,再也沒有人能夠有時間等待他學會高科技了,而且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苗連長為什麽要我?他後來告訴我是因為我打了班長,還是全團的著名優秀班長,算是個神人,有點他當年暴揍師部偵察營副連長的意思——兵們那點子鳥事一般連級幹部是不過問的,但是不是不知道。我居然打了老炮,他就得認識我,他是老資格,團部三巨頭都讓他三分。先看了我的軍事訓練成績,然後就從我的眼睛裏麵看出了一些東西,他說和他當年很像。我後來照鏡子怎麽也沒覺得像,恨不得挖出一隻眼球裝個假眼——當時就是這麽真誠地熱愛我的連長!


    苗連長要我當文書,就是要故意錘我,讓我盡快成為一個優秀的偵察兵的胚子——練出來幹啥,他沒想過,他這樣的人想不了那麽多,隻要覺得你合適就要把你先練成偵察兵再說,不然看著你遊手好閑他心裏就難受。後來我真的成了優秀的偵察兵,這才知道更加難受,精力過剩得沒有地方使用——這個他不管,他就是要練你成偵察兵,不讓他心裏難受,見不得材料被浪費。部隊官大一級就壓死人,何況還是個老資格的戰鬥功臣、上尉連長?你想不練都不成,管你以後幹什麽,先滿足了他的願望再說。


    我後來離開了偵察連,但是苗連長對我而言,記憶猶新。


    他轉業迴家的時候沒有告訴我,那是一年以後,我那個時候已經不在我們團的偵察連了——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他帶過的最好的偵察兵,他自己收拾了行李,然後副團長派車送他到了車站。他堅持不讓副團長送進車站,連司機都不能送,不然要翻臉,自己進了車站,走了。


    我後來一直在腦子裏麵想這個畫麵——一個14歲就從軍的老兵,高瘦高瘦,左眼是一隻假眼,那是戰爭留給他的紀念;穿著毛子料的軍官製服,沒有戴帽子,沒有黃黃的軍銜肩章,軍功章和所有的獎勵裝在箱子的底層,那是他所有的輝煌。


    孤獨地走在熱鬧的人群中。


    從此成為一個老百姓。


    因為他的軍隊不要他了,沒有他的位置了。更年輕的更有文化的連長取代了他。他被軍隊現代化的進程甩在了後麵,遠遠地甩開了。


    車開走了,車站上空空如也。


    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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