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五九年,清順治十六年正月,陝西藍田小寨,村民李有福身上裹著略顯單薄的棉衣,手持柴刀,在冬日的嚴寒中,於雲台山林間穿行。


    李有福是個勤快漢子,如今是農閑時分,又僥幸沒有服徭役,閑不住的他便來砍些柴薪燒炭,賣些錢財也好給扯幾尺布給婆娘孩兒製身衣服。


    說起這個,真得好好感謝舉人黃老爺。要不是黃老爺看自己平日裏勤懇老實,挑丁的時候把自己漏過去,指不定這冬閑的時候就被官老爺們拉去服徭役了。


    前朝一條鞭法施行以來,從先秦時期開始的徭役製度就徹底廢除了。以後官府再要修路挖渠,或者往邊疆輸糧之類的活計就得出錢雇傭了。


    然而這隻是名義上的,這政策的執行嘛,總是會偏離製定者的期望。


    所謂“鞭外有鞭”,官老爺們找些農閑的莊稼漢來免費勞動,省下些錢糧充作“辦公經費”難道不香嗎?


    小民又如何敢忤逆老爺們的意思?若是膽敢提意見,來來來,看看這雙36碼的鞋子穿在你42碼的腳上合適不合適?


    黃老爺是李有福的東家,是藍田縣有名的大戶,附近幾個村子都有人佃黃老爺的地。


    黃老爺具體叫什麽李有福也不知道,反正他們家打從爺爺那輩兒起就給黃老爺家做佃戶。


    佃戶苦啊,從年頭忙到年尾,交了賦稅租子,剩下的連吃飽飯都不夠。打李有福記事起,每天就隻覺得肚子餓。


    李有福有時候也在想,這到底是為什麽?為啥終日辛苦不得飽食。是大家夥不夠勤快嗎?那不能啊,莊稼人,但凡懶一點的早就餓死了。


    是租子太高了嗎?好像也不對。好多流民想有塊地種都沒機會。


    黃老爺那是看在老李家三代人勤勤懇懇的份上才沒把這塊地佃給別人,要知道可是有大把的人願意在現在的租子上再多交個一成半成,隻求黃老爺能賞塊地。


    那就是賦稅太高了。這事,都怪那些個反賊。要不是那些反賊到處生事,皇上也不至於把賦稅調高那麽多。


    大明正稅三十稅一,但實際上各種雜稅、攤派,加一塊足有兩成往上。加征三餉後就更讓人難以承受了。


    聽父親說,爺爺早年的時候,交的稅可少多了,遇到好年景,能吃大半年的飽飯。多幸福的日子啊。唉,不過聽說那些反賊也挺慘的。


    當年陝北鬧饑荒,大家都活不下去了,黃老爺說什麽“折骨而炊、易子而食”,李有福聽不太懂,但是他知道,那地,已經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


    平心而論,要是李有福到了這一步,他也一定會反。但是當陝北群寇到處點燃烽煙時,他隻覺得憤恨。


    就是你們這幫混蛋,讓朝廷增稅,害得勞資打小吃不飽飯。黃老爺也說了,都是這幫反賊,這些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攪得天下不得安生。


    好在藍田這邊靠近省城,有重兵鎮守,賊人大部不敢來襲,隻是偶爾聽說南邊商洛山中有流賊剪徑,殺人越貨,致使道路不通。


    隨著反賊越鬧越兇,大家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


    終於,在一個寒夜,連個囫圇被褥都沒有的家裏,娘凍死了。過了不久,爹生了病,看不起郎中,為了不連累家人,跳了水。都是那些反賊害得,李有福恨他們。


    然後到了崇禎十六年,反賊竟然到了藍田,連西安省城都給占了。


    李有福記得,那天黃老爺領著大家夥,一改往日裏的咒罵模樣,提前準備好米麵酒肉和布匹草料,滿臉笑容地歡迎闖王的大軍。


    再後來,李有福聽人說黃老爺去西安求官,卻不知怎地,氣急敗壞地迴來,破口大罵。然後佃戶們便傳開了,闖王有旨,三年免糧免租。


    黃老爺下了封口令,嚴禁大家夥瞎傳,但是私下裏,每個人都在說。


    到了交秋稅的季節,果然沒有稅丁來催稅,而後黃老爺催著大家夥交租子,卻有那膽子大的佃戶,挑頭帶著大家夥抗租。李有福膽子小,沒敢跟著他們一起鬧事。


    後來,黃老爺領著家丁氣勢洶洶打散了眾人。那領頭的佃戶竟然直接跑到縣裏找來了闖軍。


    闖軍來了後,二話不說就扒了黃老爺的褲子打板子,直打的黃老爺哭爹喊娘,要不是後來黃老爺的侄兒遞上了些孝敬,黃老爺下半輩子怕是就下不了床了。


    打那起,黃老爺就再沒提過交租子的事兒,而李有福,也吃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飽飯。


    到了年底,李有福還用攢下的一點銀子娶了隔壁村的醜寡婦,甚至還有餘錢套了床新被褥。那段日子,過得真幸福啊。這麽看,似乎反賊也不是那麽可惡。


    可惜好景不長。娶完媳婦第二年開年,就聽說韃子兵要打過來了。真是奇怪了,前些日子還聽說李皇帝打破北京城,殺了朱皇帝,咋一扭臉,就又要變天了呢。


    闖軍去了南邊,黃老爺很高興,聽說當日裏還賞了奴仆點碎銀子。黃老爺高興,有些人卻要倒黴了。


    之前帶頭鬧事的佃戶除了幾個機靈點的跟著大順軍跑了,剩下的故土難離,希冀黃老爺能大發慈悲網開一麵的,全都遭了殃。


    當初跳的最歡實的一個,被黃老爺的家丁們架住活活打死。於是從這一年起,大家夥又開始了交公糧交租子的日子。


    噢,對了,中間還發生了個什麽事,是什麽來著,對了,西安滿城裏的韃子兵,不對,應該叫八旗天兵們,要大家剃頭。把頭發剃光光,就留銅錢那麽大一小撮,梳成個小辮子。


    黃老爺聽說這個事氣的又開始破口大罵。本來黃老爺可是天天在大家夥麵前念叨,說什麽大清優待士人,承認前朝功名,頗有新朝氣象,都準備去西安求官,撈個藍田知縣當當的。


    大清國真有那麽好嗎?李有福不知道,反正聽那行商說,滿城裏的八旗大爺們打砸商鋪、強占民宅、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不曉得為什麽黃老爺這麽推崇大清,反正李有福覺得這大清收的稅一點都不比前明少。


    是了,滿城裏才多少人,就是做了什麽惡事,也隻是在西安城裏,黃老爺是藍田的土皇帝,隻要大清認了黃老爺的舉人功名,黃老爺自然還可以在藍田這地界逍遙,西安怎麽樣,關黃老爺什麽事。


    不過剃發這事一出來,黃老爺也絕了當官的心思,在家待著做起了學問。


    李有福其實挺搞不懂的,黃老爺念叨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是個啥意思,這頭發有那麽重要嗎?要是剃個頭能讓李有福吃頓飽飯,李有福一定剃的比誰都快。


    黃老爺愛惜頭發,可有人卻是不怎麽在乎的。


    城南的楊老爺,也是舉人出身,聽說土都埋到脖子了。考了很多次進士都沒成功,想撈個官當當過過癮都不行。


    按說這舉人也是有做官資格的,不過得有缺,但是每年錄取的那麽多進士老爺們都在排隊,你一個舉人還指望著能撈到位子?


    這不,機會就來了。新朝初立,士心不附,尤其是剃發令遭到了很多讀書人的唾棄,全國各地多有動蕩,大明朝似乎有死灰複燃的趨勢,不少本來開開心心換了新主人的官員們眼瞅著大清倒行逆施,紛紛掛冠而去。這下子官位一下子空出來好多,隻要肯向大清表忠心,便是個舉人也可輕易上位。


    楊老爺便是這般抓住了機會,成為了藍田縣令。


    楊老爺做了縣令之後,還廣邀縣裏頭的名流,宣揚大清德政。


    聽說黃老爺迴來後,又是一頓痛罵,說是大清苛捐雜稅尤甚前明,又剃發易服,如此倒行逆施,必不長久,那楊行健助紂為虐,日後大明天兵殺到,必然不得好死雲雲。


    可惜這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大明沒有鹹魚翻身,大清這黑馬倒蹦躂地越來越歡實了。


    眼瞅著南邊三王內訌,滿清大兵壓境,明廷命不久矣,黃老爺心裏那叫一個後悔啊。早知如此,哪裏能讓楊行健那個老東西專美於前?可惜如今大清國勢日盛,再想求官也沒有機會了。


    反正吧,雖然八旗天兵進陝西後,日子過得雖然比不得大順,但是比前朝還是好太多了。


    倒不是因為新朝減稅,事實上前朝的三餉一樣沒免,賦稅比得上前朝最重的時候。


    過上好日的原因是黃老爺的佃戶們或死或逃,本來十分充裕的流民也在這些年的動蕩中化為了一抔抔黃土沒了蹤影,大把的田地缺人耕種,李有福佃到的土地多了一倍。


    黃老爺還大發善心,減了一成租子--不減不成啊,不減,招不到佃戶。


    土地多了,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是莊稼人最不怕苦。雖然賦稅依然很重,但日子也漸漸寬裕起來。


    聽說南邊的反賊馬上就要被剿滅了,到時候皇上說不定大發慈悲,減免賦稅,日子就更好了。


    到時候,說不定自己也能攢錢買些地,也做個地主,也能供養孩子上學讀書,考個秀才舉人什麽的光耀門楣。


    這麽想著,李有福砍樹的手更有勁兒了,不長的時間,一大摞柴火便壘了起來。捆紮起來,李有福結束了這一日的辛勞,準備下山去了。


    李有福砍柴的地方在雲台山的邊緣。深山裏可不敢進去,要是遇到豺狼虎豹說不定就交代了。這些個猛獸一般也不會跑到山邊,畢竟這裏是人類聚居區。


    人怕虎豹,那野獸又何嚐不怕人?這種生物喜歡成群結隊,就是落單的,也不是個上佳的捕獵對象。一把柴刀,一根一根長矛,就能造成重大威脅。就算是捕獵成功,也很可能掛彩。


    人類可以躺在床上將養,但在野獸的世界裏,受了傷很可能就意味著死亡。膽敢有事沒事在村莊旁邊溜達的,大概都已經進到了恐怖直立猿的肚子裏,還有那虎鞭虎骨虎皮,成了貴人們的專享物品。


    李有福腳步輕快,很快就到了最後一個山頭,順著這裏下去,就是莊子了。


    醜婆娘這會應該已經做好飯,等著當家的迴去享用了吧。還有家裏的三個孩兒,尤其是那個賊能吃的半大小子,肯定都餓壞了。


    但是立在山頭上的他已經沒有心思再想下去了,紮好的柴薪滑落在地,李有福張大著嘴巴看著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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