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澤寨。


    “三當家,已經快兩天了,竹姑娘還沒有迴來……”


    樹下站著兩個人,胸前掛著銅錢串的三當家,和腦袋上綁著繃帶的流影。


    “嗯,要是大當家問起,還是拖著吧。”


    “啊?還要繼續騙啊?可是二當家好像已經起疑了。”


    流影為難地撓了撓發癢的鬢角,隻要一想到二當家的眼神,他就覺得心虛。


    三當家想了想,沉聲道:“我親自去說。”


    流影搖頭,“三當家可別忘了,二當家本來就不待見竹姑娘,您去說也不見得會改變二當家的想法,反倒會讓二當家把竹姑娘說成是沒有本事的孬貨,那大當家就更加不會想等竹姑娘迴來了了。”


    “那你說怎麽辦?”三當家眉宇緊蹙。


    早知道,就應該讓二當家隨他們一起下墓,現在就不至於還要想破頭去說服他們留下竹姑娘這個能人。


    他悔啊!


    “我可以易容成竹姑娘的樣子,明天在寨子裏露麵,讓弟兄們都看到,然後把紫金礦交給三當家,再消失的話,就有了借口,那就是繼續為二當家和大當家尋寶。”


    流影垂眸,眼神平靜地掃了一眼三當家腰間的竹筒。


    三當家沒有多想,點頭道:“就這麽辦。”


    說著,他扯下腰間的竹筒塞到了流影的手裏。


    迴到寨子裏之後,一直記掛著竹姑娘的事情,他才沒有顧得上流影給的紫金礦,當然也沒有跟大當家、二當家多說。


    幸好也是沒顧上,這才幫了大忙。


    二人商量完畢,就一前一後離開了。


    破曉已至,黑暗也無處藏身。


    鹿澤寨上下仍舊是燈火通明,熱鬧了一宿的山賊們也不見疲累,看著麵前分到的金銀珠寶是滿臉通紅,雙眼發亮。


    三位當家麵前的漆盤上是同樣多的分量,三當家一直垂著眼,臉上倒是沒有太大的波瀾。


    一杯薄酒端在手裏,遲遲不曾更進一步。


    桌上的大魚大肉更是沒怎麽動筷子。


    他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沒能逃過二當家的眼睛。


    燭火漸熄,吃飽喝足的眾山賊們心滿意足地拍拍肚皮,眼皮子也開始打架了。


    “沙沙!”


    微妙的動靜引起了二當家的注意。


    他猛地抬眸,連杯中酒潑灑在衣擺上也未曾發覺。


    在二當家抬頭的瞬間,三當家也握起了拳頭,他克製著自己忍不住亂瞟的目光。


    密集的“沙沙”聲越來越近了,還夾雜著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二當家微微勾唇,看著那淡薄的林影中,一道白影正晃晃悠悠地靠近。


    白影的動作很慢很慢,輕盈的裙裾劃過枝葉之間,牽動著黎明前的序曲。


    那看不清麵目的白影始終掩映在林影之中,二當家偏過頭,看著三當家緊繃的側臉,神色莫名。


    “看來是有老朋友來了。”


    聽見二當家的話,三當家和金虎同時看向他。


    “二弟,你在說什麽呢?還是多喝些好酒,吃些好肉!”


    金虎端起酒杯,滿滿的就被有些許的潑灑,但並不影響他的喜悅。


    “大哥,我好像看到竹姑娘迴來了。”


    裴勝眯起雙目,輕笑著吐出這麽一句話。


    金虎愣了愣,眼神開始在寨子裏到處掃,不甚清醒地問:“竹猗妹子?在哪兒呢?”


    “在這兒呢。”


    這時,那道縹緲的白影在金虎眼前掠過。


    待他再一眨眼,看到竹猗時,瞳孔驟然緊縮。


    她竟然活著迴來了?!


    眼中的驚駭一閃而過,也迅速恢複了清明,然後帶著一種謹慎的打量。


    三當家眼中的驚駭可一點也不必金虎的少,緊張的神色也變得有些古怪。


    竹姑娘迴來了,那……流影呢?


    流影要是猝不及防地衝出來,那這不就穿幫了?!


    “竹姑娘,你怎麽現在才迴來?我們還以為竹姑娘是得了什麽稀世珍寶,就忘了我們鹿澤寨呢……”


    裴勝一開口就是陰陽怪氣,理了理身上新做的錦袍,倒是並不正眼去看竹猗。


    “沒錯,我是得了稀世珍寶,但也不見得會忘了……我的鹿澤寨。”


    竹猗也不知道裴勝是哪裏來的自信,輕蔑地睨了他一眼。


    她這番不客氣的迴應,倒是讓所有人都記起了前些時日設下的投名狀。


    “竹猗妹子新得了什麽稀世珍寶啊?不妨拿出來讓我們掌掌眼?”


    金虎的雙眼都笑得看不見了,卻是毫不掩飾壓迫感地盯著她。


    這才是合格的山賊,聽到稀世珍寶的誘惑,就立馬產生了勢在必得的自信。


    “啊!”


    一道壓抑的悶哼在他們背後響起。


    精神高度緊繃的三當家循聲望去,眼神驟然收緊。


    是流影!


    流影已經被踹暈了過去,身上的白裙也被扯得稀巴爛,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呐!


    不過,流影旁邊站著的那個突然出現的紫衣男子……


    “陰……陰太師?!”


    裴勝的聲音不自覺地扭曲了,正襟危坐的身子更是慌張無措地歪坐在地上。


    一副活見鬼的模樣。


    見裴勝這樣,金虎和其他喝懵了的山賊們也就近抄起身邊的武器,紛紛舉在身前做防備。


    竹猗,“……”


    她嘴角抽了抽,臉上慣有的輕佻散漫瞬間垮成一種認命。


    也有一絲絲難以察覺的輕鬆。


    這廝果然是賴上她了,古墓坍塌了就不能阻擋,不愧是三朝帝師陰太師啊,這做鬼也不會放過她的毅力!


    她服了!


    而紫衣男子無視所有人對他的驚恐和戒備,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第一縷晨光灑在紫衣男子的青銅麵具上,他的雙眸隱藏在晨光到不了的地方,看不分明。


    但是竹猗莫名地就能夠感受到他的執拗。


    她的罪過他嗎?


    也沒有吧?最多就是打擾了他的清淨。


    “竹姑娘,你怎麽會把陰太師帶迴來?”


    三當家比其他人鎮定些,但是手裏的彎鉤可是捏得夠緊,青筋都爆出來了。


    “你見過陰太師嗎?為什麽會覺得他是陰太師?”


    竹猗沒有直接迴答他,總不能說,是這廝自己跟過來的吧?


    似乎覺得竹猗是真的不認識陰太師,三當家斟酌了一瞬,道:“陰太師的真麵目,世上無人親見,但是,陰太師的麵具,所有人都不會認錯。”


    他警惕地和金虎、裴勝他們站到一起,已經下意識把竹猗和那紫衣男子劃分到同一陣營了。


    紫衣男子並不在乎他們的敵視,他的眼裏隻有竹猗。


    撇掉手裏的白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竹猗麵前,站定。


    見兩人如此“親近”,任誰也不會覺得他們毫無關係。


    “這麵具是我在陰太師墓裏撿到的,至於他,也是順手撿來的,腦子摔傻了,非要戴這麵具,攔都攔不住。”


    竹猗搖搖頭,嫌棄地瞥了紫衣男子一眼,就像是在唾棄一個傻子。


    “傳說,曾有不知死活的人偷偷戴上陰太師的麵具,立刻遭妖火焚身,被燒得連灰都不剩了……可他……”


    裴勝的額頭已經冒出了冷汗,死死地盯著紫衣男子臉上的麵具,咬著牙說出心中疑惑。


    竹猗瞥了他一眼,“傳說可信的話,下過陰太師的墓還有能活的嗎?”


    這話無可反駁。


    但凡是隨竹猗下過墓地山賊,都無比相信她的話。


    那比什麽神佛精怪的可靠多了。


    在竹猗消失的這幾天裏,他們還一直深信她會迴來,要不就是得到了陰太師的長生不老秘籍,躲著升仙去了。


    可沒想到的事,她竟然活著迴來了,那不更說明這位竹姑娘神通廣大嗎?


    明擺著的事情和傳說中的事情,哪個更可信,不言而喻了。


    裴勝本來也心裏打鼓,就算這神秘的紫衣男子真的是陰太師,那年紀也對不上啊,脾氣也對不上。


    所有對陰太師不敬的人,都會遭妖火焚身。


    可,剛剛那一會兒功夫,竹姑娘以及打了他四五個巴掌了,也沒見紫衣男子有任何的不滿。


    想了半天,裴勝深吸了一口氣,問竹猗:“那他怎麽稱唿?”


    竹猗斂眉,被裴勝磨磨唧唧的模樣鬧得煩了,隨口不耐煩地道:“就叫他蘇曼耶吧!”


    “行了。”


    直到稀世珍寶沒戲的金虎出聲打斷他們的對峙,他端起酒杯仰頭喝盡,道:“既然竹猗妹子迴來了,那就是我鹿澤寨的四當家。”


    “是大當家。”竹猗表情冷淡地糾正他。


    被竹猗這麽一嗆聲,金虎險些掛不住臉色,不過一想到那懸殊的實力,還有這個沒有摸清底的紫衣男子,他忍了。


    “竹猗妹子想要的一半,自然不會少,但是我們兄弟三人一看就年長你幾分,要是喊你大姐,也不合適啊。”


    他也喊不出口,這都快要半截入土的人了,還要喊一個乳臭未幹的毛丫頭叫姐,那豈不是叫天下人恥笑?!


    喊大姐?就是喊祖宗都沒有占他們的便宜!


    竹猗垂眸斂下眼中的不屑,“喊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應得的東西不能少。”


    金虎這點倒是不吝嗇,深深地看著她,“這是自然,竹猗妹子和三當家這次,九死一生帶迴來的寶貝也給你留了一份,就等你迴來交給你了。”


    “先放著吧。”竹猗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問,“從這裏到南梁都城要多久?”


    “走水路要五天,再有兩天的車程就能到了。”


    金虎其實想問竹猗,為什麽要去南梁,但估計也不會有什麽迴應,所以就閉上了嘴。


    一望無際的大海上,駛著一艘掛著藍帆的商船。


    藍帆上繡著古老的玄武圖騰,角落上還繡著小小的“齊”字。


    海風翻動之下,看得倒是更加難辨了。


    金虎說的路程還是繞遠路,避開澠池的最安全的路線,要是走澠池的話,那就快得多。


    沒想到的是,不怕死的還不止她一個,隻有這齊家的商船敢往閻王爺家門口過。


    竹猗不怕還有些原因,畢竟她經曆過螭吻狎的攻擊大潮,也經曆過海星村的霸王硬上弓,可這齊家……


    裴勝說,齊家是靈兆國的漕運世家,整個靈兆國的水路幾乎都由齊家說了算,沒有齊家到不了的地方。


    竹猗不太相信這種說辭,裴勝明顯也不相信,整個鹿澤寨也不相信,所以隻有她一個人上船了。


    呃……她說的不太嚴謹,還得要加上蘇曼耶,那個戴麵具的傻子。


    就在齊家的商船漸漸靠近澠池中央的時候,竹猗在找海麵上是否有海興村村民用來釣人的財寶,而蘇曼耶……


    說實話,她看不懂。


    他如臨大敵的模樣,看得竹猗忍俊不禁。


    轉身背靠在桅杆上,竹猗歪著頭問道:“以前來過?”


    蘇曼耶點頭。


    “很熟悉,也很危險。”


    紫色的衣袍在刺眼的陽光直射下,竟然顯現出宮裝的紋路,但在風吹過的時候,又歸於無形。


    “這片海的背後有一個村子,裏麵的村民很喜歡撿人做新娘,你是被撿走過,還是逃出來的?”


    竹猗壞笑著,並沒有把他不明確的話放在心上。


    不過他的腹語倒是越來越熟練了,至少聽起來不那麽刺耳。


    “有天詛的味道,還有,鮫人的味道。”


    蘇曼耶的聲音沒有多少起伏,竹猗卻聽出了他的不悅。


    “你討厭鮫人?”


    蘇曼耶沒有迴答,他望著茫茫大海,也不知道心中這股莫名的憤懣從何而來。


    鮫人,他是不討厭的。


    至少聽到“鮫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心緒並沒有絲毫變化。


    商船上的人並不多,但卻有同一個目的地,那就是夏燕。


    還以為可以直接從海路到洛州或是其他港口,卻沒想到沉香他們的名聲太過響亮,尋常的貨船竟是不敢靠近,所以隻能去夏燕轉陸路。


    救命,和報仇,並不衝突。


    竹猗覺得,自己的命還可以放一放,但是報仇……


    來都來了,順手報仇就好極了。


    三天之後,齊家的商船終於要在夏燕的伊川靠岸了。


    伊川的口岸很大,停著的船隻也絡繹不絕,去留都井然有序。


    當齊家商船靠近的時候,那些船隻都自覺地讓出一條路來。


    後續的卸貨更是一窩蜂的壯漢商船幫忙,他們爭先恐後,卻又格外穩重細心,一次隻抬走一個木箱。


    貨差不多搬光了,船上就走下來一黃一紅的少年人。


    “你能不能別跟著我?我是來跑貨的!不是來玩的!”


    “齊長生!你給我站住!你沒錢去救你的仙女姐姐,朝我撒什麽火啊?!再說了,她用得著你救嗎?少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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