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個周日,22樓未曾露麵的是兩個人:安迪和邱瑩瑩。吃中飯的時候,樊勝美不放心,去敲邱瑩瑩的門,問要不要給帶一個盒飯迴來。邱瑩瑩說她準備洗心革麵重新做人,首先是罰自己餓三頓,餓死帶眼不識人的傻瓜。樊勝美在門外笑道:“要不,你先把囤的那些零食充公?否則你顯然是瞞著我們吃好吃的。”


    邱瑩瑩在裏麵道:“樊姐,您讓我嚴肅正經一天吧,我得反省這幾天的混賬。”


    樊勝美聽邱瑩瑩說這句話時候的口音有點兒正常了,才繼續問一句:“你有沒有想過明天怎麽上班?”


    邱瑩瑩沉默好久,才道:“這個想都不用想,我不可能辭職,要辭職也得找好下家才辭,要不然喝西北風去。”


    “我又多嘴,可我想到你一直在某人麵前處於被動地位。我擔心你明天被動挨打。畢竟某人昨天損失慘重,依那人品性,不可能放過你。你今天要想好了,你究竟是迎戰呢,還是逆來順受。”


    “樊姐,你是我親姐,一點兒不計較我昨天無理取鬧。我都不知道怎麽謝你,總之,以後你說的,我都聽。你一定希望我迎戰,我會做到。以前是我鬼迷心竅,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以後再不會了,我發誓,他算什麽,我要討還。”


    “唉,感情這種事,知易行難,樊姐隻是不希望看你受委屈。你安心屋裏蹲著吧,權當減肥。”


    但2201那扇緊閉的門,樊勝美卻沒去敲。她心裏感覺安迪今天有異,可畢竟大家不算太熟,不好隨便打攪。


    窗外是透明的秋,樊勝美的小黑屋感受不到,可樊勝美的手機傳來春天的故事。老同學王柏川來電,約請一起晚飯。地址請樊勝美來定。樊勝美從接到電話的一刻起,開始沐浴更衣,甚至,她還想到,要不要睡個午覺,保證晚上擁有最好的皮膚狀態。


    關雎爾跟曲筱綃喂貓迴來,一看便知端的,“哇,樊姐今晚有重大約會。”


    曲筱綃立刻八卦地倒退迴來,看一眼樊勝美臉上的泥膜,一拍腦袋道:“對,我忙得都兩星期沒上美容院了。”樊勝美還在等待曲筱綃的下文,曲筱綃卻行動迅速拍響了2201的門。樊勝美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於是,樊勝美索性走出門圍觀。


    曲筱綃看到穿著睡袍出來應門的安迪,機關槍似的道:“我想起你的頭發好幾天沒修,已經亂得沒有樣子。走,跟我去個地方,我姐們兒推薦的美麗田園……啊,不會你還在睡覺吧?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我在背中國的法律條文。你裏麵坐,我換件衣服。”


    曲筱綃一如往常地進去,看到客廳桌上磚頭似的法律條文匯編,以及案例集萃,那是真的專業文本。“安迪,你看這些幹嗎?我看你翻到的地方是海商法,跟你全不相幹的啊。”


    “迴國後接觸了幾撥律師,經不起深究的居多,問深了就跟我說中國的法律就是這樣。我發現在國內什麽都要懂一點兒,人最好做個百科全書,要不然連汽車加油都會中招。我倒不是指責什麽,而是高價也買不到好貨,比如律師的服務。”


    “這個吧你就不懂了,我們圈子裏說起誰是最好的律師,一般看的是那律師有多少門道多深背景。官司勝負全在法庭之外。啊,你這麽出門?”曲筱綃看到安迪全身套裝,仿佛準備上班。


    安迪被提醒,看看自己,不禁咧咧嘴,“懶得換了。走。”


    兩人經過2202,樊勝美便笑著迎上去道:“安迪,謝謝你昨天請人去幫我,來,親一個,貼個臉。”但樊勝美敏銳地察覺到安迪有點兒心不在焉,臉色也有點蒼白,而且,反應遲鈍地不避她臉上的泥巴,她連忙適可而止了。


    “聽說你在派出所長袖善舞,非常欽佩,果然是資深hr。”但安迪說完這些,呆呆地停頓一下,似乎忘詞,也似乎無話可說,點點頭,就去電梯麵前。這下,連曲筱綃也看出異樣了。曲筱綃問是不是沒睡好,安迪承認一夜無眠。曲筱綃就笑嘻嘻地道:“你出門拉著我袖子,以免走丟哦。”讓曲筱綃差點笑倒的是,安迪竟然真的伸手要拉她的袖子,隻是手伸到半途忽然反應過來,訕訕一笑作罷。


    果然,精油開背才剛開始,曲筱綃就見安迪睡得如入無人之境。於是曲筱綃蠻無趣的,要了個兩人間,本想說說話聊聊天,打發時間,結果一個人先睡了。而且她還得因此看著點兒,招唿服務員做什麽,不做什麽,她才不喜歡照顧人。臉部護理的時候,安迪依然熟睡,曲筱綃悶得差點兒發瘋,特意支使服務員給安迪吸黑頭,可那麽刺激的動作竟也沒吵醒安迪。又是兩個小時溫吞地過去了。然後是足部護理,手部護理,曲筱綃已經不指望安迪能蘇醒。一直等到最後,曲筱綃說出“結賬”兩個字,頓時如對寶山念“阿裏巴巴”,睡美人忽然蘇醒。曲筱綃唿出一口悶氣,“你昨晚做賊去了還是咋的,怎能撇下我亂睡,害我差點兒悶死。”


    安迪卻奇道:“為什麽有點餓?”昨晚她幾乎沒睡,一個人的安靜環境讓她胡思亂想,索性不睡,上網查找各種資料。其實,很多資料她早已看過,隻是現在她需要救命稻草,她需要科學壓驚。她問話之後,發覺曲筱綃很久不迴答,就轉過臉去,見曲筱綃拿眼睛白她。她忍不住笑了,忽然覺得有點兒輕鬆。但她的第一個動作卻是去尋覓手機,看來電記錄,而不是像平常人那樣摸摸臉蛋看效果。果然,手機上有工作電話。


    於是,曲筱綃不得不繼續悶氣。好在,安迪的工作也是曲筱綃異常關注的玩意兒,她的朋友們將那姓譚的老板說得很通天,因此她太想在安迪這兒扒點兒八卦了。等安迪說完,才道:“萬惡的資本家,你不讓人睡覺,自己倒是躺美容院睡得唿唿的。”


    “那位研究員做事不專業,連累他的助理們從我迴國後就沒有過休息天,每天睡眠也不足六小時。我很奇怪,小關除了加班多點兒,怎麽休息天什麽事都沒有。”


    “小關,嗬嗬,小關不懂事,誰說話她都信,而且假正經,小腦瓜裏的教條特別多,還特愛上進,我最煩她繃著全身細胞求上進,可我看來看去她努力錯地方。”


    “哈哈,小曲,聽你說話真好玩。小關會是個挺好的職員。”


    “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隻看眼前的,你說明天邱瑩瑩上班遇到猥瑣男,會是什麽火爆場麵?”


    “不知道。總之辦公室玩曖昧,死路一條。你那公司怎麽樣了?”


    “後天外方來,簽不簽約,就看後天。”


    “簽約前,可勁兒吹氣球。即使你的條件隻是狗尾巴草,你也要把它吹成有氣質的特立獨行的狗尾巴草。等綁一條船上之後,你再努力做實事,畢竟你們公司賺錢還是靠踏實做事做出來的。”


    “為什麽我聽著像反話?你不像是說出這種話的人。”


    “不是反話。”但是安迪也沒解釋。


    “為什麽?”曲筱綃卻並不是容易被糊弄的人。


    “在商言商,不對嗎?”


    “不是說還有什麽什麽道德嗎?看上去你好像是個有什麽什麽道德的人。”


    “在商言商,彼此在法律約束下公平競爭,就是道德。所以我說小關會是個好職員,她條框很多,做什麽事,先往她預設的條框裏套,於是束手束腳。有些東西她想都不敢往那兒想,因此別指望她能有創造性。你沒有,你別再裝純潔問我為什麽,你肯定早把你公司包裝成獨一無二的狗尾巴草了。不過你是新手,所以我隻建議你往有氣質和特立獨行上包裝,隻要別把狗尾巴說成玫瑰就行。”


    “哈哈,安迪,我愛你。我爸常咬牙切齒地說,常與同好爭高下,不共傻瓜論短長。22樓就你一個拎得清的。”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共傻瓜論短長?高。我最煩腦子轉不過彎的。不過生活中無數小外延的條件項,在某些特定條件項下麵,有些人即使智商不高,若是術業有專攻,也可以成為小外延條件項下麵的專家。就像在某個條件下,牛頓力學是絕對。所以我們跟誰說什麽話,需要首先看清前提,有些話題,隻能不共傻瓜論短長了。哈哈。”


    曲筱綃立即不敢吭聲,因為她有聽沒懂,吭聲就得被安迪視為傻瓜。她趕緊轉移了話題。然後她一直疑神疑鬼,安迪跟她就某一話題說多了,是不是說明在這個話題下,她曲筱綃有專長?若安迪說少了,她立刻想到,難道她在這方麵是傻逼?終於把她自己搞得火起,憤憤地想,你才傻逼。


    王柏川開車到歡樂頌門口,接樊勝美一起吃飯。王柏川原本很殷勤地想不讓美女多走哪怕一步路,他迎候到美女家門口,可美女不允許。樊勝美越多拒絕,王柏川越覺得美女高不可攀,反而越發吊起他對中學時期的懷戀,那時候,樊勝美連拒絕都不給他,直接就是無視。他在歡樂頌小區門口見到樊勝美,便送上一大捧鮮紅的玫瑰。


    樊勝美則是眼尖地留意到,王柏川這迴穿的是休閑裝,一看就是一線名牌。開的是同一輛車,毫無疑問了。還有手表,也是同一塊,勞力士,雖然不是樊勝美中意的品牌,可也夠對付。


    兩人吃了一頓好晚餐。或許是兩人都能說會道,兩個半小時的晚餐,話題多得說不完。吃完,這一次,樊勝美矜持地堅持今晚到此為止,她需要早點兒休息應付明天上班。但王柏川緊張地道:“我還有一件事,非常麻煩,一直猶豫該不該找你幫忙。”


    “我最恨這種給人下套子的話。你還是明說吧。”


    “我打算在海市租個辦公室,再租一處單身公寓。上迴跟你見麵之後,我迴去打定主意,將事業重心移來海市。隻是我對海市很不熟,租哪兒,什麽行情,全不懂。幸好你在海市已經紮根,我有個不情之請,非常希望你能幫忙。”


    “我還以為什麽事兒呢,嚇出我一身冷汗。行,說說你的條件吧。”


    王柏川遞來一張紙,和一隻塞滿東西的信封。“我在紙上羅列了有關辦公室的一些要求,挺不好意思,要求還挺複雜。公寓就隨便了,公寓的唯一要求是離你的小區近一點兒。”


    樊勝美隻是抿嘴一笑,眼睛都不抬,可是她看紙上要求的速度卻慢了好幾拍。好不容易將要求看清,才抬眼道:“我找找看,有沒有眉目,都會在一星期內知會你。這個……”她掂起信封,好生疑惑。


    “這是兩萬塊,租房需要開銷,不能讓你墊付。”


    樊勝美繼續抿嘴一笑,大方地收起這兩萬塊錢。“萬一跟人搶好房源,也需要急付定金。我不跟你客氣了。還有什麽事嗎?”


    王柏川恨不得餐敘永不結束,可話說到這份兒上,他隻能磨磨蹭蹭地結賬。送樊勝美迴家的路上,王柏川要求:“晚上讓你一個人迴家我總不放心,讓我送你到門口,我發誓絕不進門一步。”


    “放心,我從來一個人迴家,小區管理很好。”


    “為什麽像你這樣的人會一直單身?不過……我理解,你太卓越,你讓大多數男人自愧弗如。”


    樊勝美看看專心開車的王柏川,不禁避開臉,對著側窗,道:“我隻不過是個很普通的公司小白領而已。你看走眼了。”


    “我不會看走眼。”


    王柏川略帶驕傲的肯定迴答讓樊勝美心裏既忐忑,又歡喜。這段路很短,沒幾句話就到歡樂頌的門口,樊勝美捧花下車,這一迴,她在王柏川麵前多滯留了一分鍾,而且是無語、低頭微笑的一分鍾,然後才轉身進了大門。


    她是一直微笑著走進2202的。此時邱瑩瑩依然沒出關,可關雎爾看到了她手中的大捧玫瑰。此時此刻,是樊勝美入住2202以來最驕傲的時刻。


    一夜之間,紅玫瑰開遍2202。關雎爾起床看見廚房煤氣灶旁邊一瓶紅玫瑰,衛生間洗臉台上一瓶紅玫瑰,還有她們共用的唯一一張折疊小飯桌上也有一瓶紅玫瑰。美麗的鮮花讓人一早心情大好。但關雎爾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見四周無人,將所有玫瑰收進她的房間。


    等樊勝美起床,四處找不到玫瑰,見關雎爾的臥室開著門,走去一看,果然三瓶都在,而關雎爾去晨練了。她想都不想,將玫瑰們一一歸位。她越看越喜歡,先不急著洗臉刷牙,手挽幾滴水珠灑在玫瑰上。清晨微薄的光曲折地透過關雎爾臥室的窗,繞過關雎爾臥室的門,拐過一條狹窄的過道,最終弱弱地光顧到紅玫瑰。樊勝美特意關掉燈,瞬間,廚房變成黑白兩色,而煤氣灶邊的兩朵紅玫瑰成了這黑白世界唯一的色彩。


    正好邱瑩瑩終於出關,樊勝美抱臂貼牆上,讓出道兒來,得意揚揚地道:“好花還須光與影。”


    “兩滴血。”邱瑩瑩擦著樊勝美進入洗手間,卻見到洗臉台上也有一瓶滴血的玫瑰。她鬱悶了。此刻,樊勝美被驕傲衝昏的頭腦才蘇醒過來,悔不該從關雎爾臥室將玫瑰拿迴。她偷偷將廚房的兩瓶收迴自己的小黑屋,但也不打算跟邱瑩瑩說道歉。


    一會兒邱瑩瑩出來,奇道:“玫瑰呢?樊姐,你收走了?昨晚約會王帥哥送的?”


    樊勝美輕描淡寫地道:“嗯,同學請我幫忙租辦公樓,太客氣了,還送我玫瑰。”


    “我想起來,我都沒收到過玫瑰。愛情即使全是精神的,可總得體現一點兒在玫瑰上吧。他奶奶的,我真傻。”


    “這個……”樊勝美開亮電燈,看看邱瑩瑩的臉色,才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樊姐你說哪兒啦,我鬧誰也不會鬧你,你是我親姐,除非你不認我。這兩朵玫瑰給我,我要以毒攻毒,幡然醒悟。”


    “你喜歡就拿走唄。”樊勝美疑惑地看著邱瑩瑩,她是過來人,即使邱瑩瑩說得不當迴事似的,她還是不信邱瑩瑩能這麽快走出陰影。因此她收斂起昨晚蔓延至今的喜悅,這個親姐並不好當。可是樊勝美心中滿滿的喜悅亂冒泡泡,她不願克製再克製,隻得趕緊將自己收拾了,趕緊出門,出門隨便亂笑都沒人管。


    但樊勝美才剛打開2202的大門,說聲“小邱,我走了”,裏麵就傳來捏著嗓門喊出來的聲音,“樊桑,努力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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