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賀洲的朱紫國是個西方大國,都城繁盛不亞於大唐。隻是小說作者此地無銀三百兩,當時的明朝皇帝姓朱,他寫一個病怏怏的昏君也非得管理朱紫國。


    初到朱紫國,唐僧下榻會同館。管事的官員按一般客人接待他們,安排住較差的客房,給了少量米麵素菜讓他們自己做飯:“一盤白米,一盤白麵,兩把青菜,四塊豆腐,兩個麵筋,一盤幹筍,一盤木耳”。以豬八戒的飯量,這些還不夠塞牙縫的呢。被如此怠慢,唐僧不計較,“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徒弟們頗為不悅。管事官員消息靈通,說皇帝久不上朝,今日偶然臨朝,正商議要出皇榜招聘醫生。明朝的讀者會不會聯想到某些明朝皇帝二三十年不上朝?作者影射現實吧!唐僧運氣好,抓緊時間去拜見朱紫國王,倒換通關文牒。悟空聽見皇榜的事了,攛掇豬八戒逛街,揭了皇榜。唐僧見駕,誇耀大唐河清海晏,君正臣賢,唐太宗大德寬仁。朱紫國王十分羨慕,不甘示弱,也吹噓自己國家“立業以來,四方平服,百姓清安”,美中不足的是自己病體沉重,心神不寧,滿朝朱紫貴,沒有明白人。當獲悉唐僧的徒弟能治病,國王急忙派大臣以君臣之禮隆重迎接孫長老。大臣們十分恭順,因為眾人皆知榜文內容:誰能治好國王的病,國王就社稷平分,醫生將得到半個國家,成為君主。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貴的醫藥費了。


    孫悟空拿腔作調地出診,無奈他“相貌刁鑽、聲音兇惡”,國王見狀居然嚇跑了。沒有個國王的做派,也不裝腔作勢,小男人一般,蠻可愛的。傳統醫學講究望、聞、問、切四診法,孫醫生要望病人一麵,但患者害怕不見。其實悟空眼睛尖,剛進來時看到國王身體虛弱,“麵黃肌瘦,形脫神衰”,心中已經有了一二分判斷。“切”是把脈,還是可以變通的,如果非得把猴子手放到國王玉體上,太過冒犯。悟空懸絲診脈——國王手腕上係絲線,脈搏跳動,絲線也跳動,以此診斷,準不準自己看著辦。悟空確定了國王病情為“驚恐憂思,雙鳥失群之症”,還真讓他說對了。孫悟空真的會看病診脈嗎?未必!不過要想知道這些很容易。國王病了三年,給他看過病的醫生也多,各種記錄都有,以孫大聖的神通,想要了解詳情,不是難事。


    孫大夫配藥,需要八百零八種藥,每樣三斤,研磨工具一大堆。真正起作用的是白龍馬的一泡尿。經過一夜奮戰,靈丹妙藥“烏金丹”大功告成——大黃、巴豆、鍋底灰研磨後用白龍馬的尿和在一起製成藥丸。藥引子更絕,都是稀罕物:老鴉屁、鯉魚尿、困龍須,王母娘娘的搽臉粉、玉皇大帝的破頭巾,老君爐裏煉丹灰,用無根水送服。難道給帝王的長生不老丹都是屎尿屁裏提煉的?藥引子是用來加強功效的,沒有也能將就,“無根水”要等到下雨才能解決。不知悟空是怎麽看出來那君主是“大賢大德之君”的,願意為他求個人情。悟空念動咒語,請來自己的老鄰居東海龍王敖廣幫忙。龍王吐了一口唾沫,“遂化作甘霖”無根水,妃嬪才女、公卿士宦接了個盆滿缽滿。國王就著雨水吃了三丸藥,去了幾次廁所,病好了。原來是三年前的一塊糯米飯團兒,在肚子裏一直沒消化。國王痊愈,又“精神抖擻,腳力強健”了。


    朱紫國王設宴酬謝唐朝聖僧,百官都參加。搞一個大型活動,酒菜極其豐盛高檔,平時得備多少食材、養活多少廚師?可見朱紫國奢侈靡費,“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霎時俱完”。國王很會勸酒,喝酒的名目也多:飲個三寶鍾兒,喝個四季杯兒,說話之前再敬他一巨觥。國王康複,解救王後的事情提上日程。中國家庭傳統上是一夫一妻多妾(富貴人家),曆代君主隻能有一位皇後,而朱紫國王居然有金聖宮、銀聖宮、玉聖宮三位王後,到底是外國人不懂禮數。三年前端午節,宮中插艾飲酒鬥龍舟,樂極生悲,忽遇妖怪來搶金聖宮王後做壓寨夫人。國王“憂國憂民”,將王後推出亭外交給妖怪,保全了自己和國家,也受到了驚嚇。後來,妖怪隔些日子來一迴,要幾個宮娥,折磨死了再來要,國王隻能奉送。因為恐懼,國王修了一座避妖樓,妖精來時,他與銀玉(淫欲、人欲)二後和九嬪躲到樓裏去。避妖樓是負一層的九間宮殿,(地穴)三丈多深,上有石板蓋住。正說話間,妖精又來了,除了悟空,誰不怕呢?國王拋卻賓客、臣民,自己先跑了,毫無擔當,大小臣工也都一哄而散。悟空強拉住了八戒和沙僧。打小妖怪是悟空的長項,寂寞旅途中的樂事。既然碰上了這事,不能不管。悟空找國王要一件王後的信物,國王立刻想到,“昭陽宮裏,梳妝閣上有一雙黃金寶串,原是金聖宮手上帶的……放在減妝盒裏。”堂堂一國之君居然知道這些,惟在女人飾物上麵留心,奇妙不?玉聖宮娘娘把金串取來,“國王見了,叫了幾聲‘知疼著熱的娘娘’”,真情流露,大有西門慶哭李瓶兒的架勢。君主是一級國家機構,是最高權力的掌握者,政權運轉的中樞。如果君主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個國家運轉將出現困難,國家和國民都要承擔重大政治風險。為君難!高處不勝寒。若君主昏庸暴虐則國無寧日,君主清明則有望國泰民安。可是皇帝不務正業的大有人在,比如癡迷音樂、編舞的,當票友演戲的,喜歡畫鳥的,願意當木匠的……


    悟空問國王,王後與妖怪生活了三年,恐怕已是失節之人,如果能救迴來還要她當王後母儀天下嗎?“國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後,朕願領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江山盡付神僧,讓你為帝”。好一個情聖,令人十分感動。為了老婆就不要江山,祖宗基業拱手奉送,連天天念叨高老莊的豬八戒都笑話他。當了國王仍然要過小男人的生活,自由越過了界限。從傳統道德看,不愛江山愛美人,無疑是昏君,作者也是反諷寫法。以今天的視角,愛我所愛,有更多人情味,曖男一枚。朱紫國之禍起於君王馳騁畋獵。原來國王當太子的時候,極好射獵。有一次射傷了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的孩子兩隻小雀,佛母也是慈悲,略施懲罰,要他“拆鳳三年”,體會失去親人的痛苦。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犼知道了這件事,下凡變成妖怪賽太歲,來替菩薩教訓國王。至於為什麽國王幼年時犯的錯誤,到此時才要懲罰,那是計算好了時間,唐僧在路上呢。金毛犼出差三年,過自在日子,比朱紫國王的禍患大多了。他在麒麟山獬豸洞聚攏了一批妖魔。麒麟是瑞獸;獬豸是勇猛公正的象征,明清時代監察官員的衣帽上都有獬豸圖案。妖精住在這樣一個名稱正大光明的地方,手下豢養了虎將雄獅、豹頭彪帥、蒼狼大蟒、狡兔猩猩。孫悟空偵查敵情時聽見一個小妖精私下數落賽太歲殘害生靈“天理難容”。作者想說什麽,你懂的。悟空受國王請托、師父指派來討伐妖怪,而妖怪指責他多管閑事:“替那朱紫國為奴”。金毛犼又何嚐不是受人支配?他渴望自由生活,說的是心裏話吧。如果服從命令就是奴隸,自由的邊界在哪裏呢?悟空狂怒,一番苦戰。


    妖精本來是觀音菩薩的坐騎變成的,脖子上有三個鈴鐺,仙界來的小玩具到了人間都成了製勝法寶,能放火、放煙,放沙。悟空變作金聖宮娘娘的模樣,騙了來。就在悟空大獲全勝之際,菩薩現身帶走了妖怪,小妖們被全部消滅。


    在名節問題上,作者畢竟認真,不想讓朱紫國王為難,也不能埋怨菩薩。他讓紫陽真人送了一件特別的寶衣給王後穿上,娘娘一身毒刺,誰若觸碰疼痛難忍。直到獲救,神仙才收走寶物。妖精雖然寵愛金聖宮娘娘,卻不曾玷汙她。王後安全迴到國王懷抱,“夫妻重諧”。


    妖精的自由沒了,國王的好日子迴來了。放縱享樂需要物質基礎,不當國王怎麽行,朱紫國王不再推讓王位。好在唐僧、悟空專注於取經大業,不要他的國。


    都是心魔惹的禍,如今見識到神的威力,想必以後能小心謹慎了吧。可歎懲治任性君主的隻有,政治風險沒解除,朱紫國王好自為之吧。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治病、伏魔、救王後,唐僧又曆三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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