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使者的消息,猶如一道陰翳的烏雲,厚厚地籠罩在了柴宗訓等人的心頭。


    當知道趙匡胤竟然還派出了使者,試圖蠱惑吐蕃人在半道截殺他們時,李重進甚至激動地在大帳裏當場跳了起來。


    “可惡,太可惡了!”李重進顯得非常憤怒,揮著手氣憤地叫囂到:“我們如此步步忍讓,可那個逆賊還是要趕盡殺絕,看來是書上說的對,當皇帝的,就沒有幾個好東西!不行,我們與其這樣在半路上窩囊的被吐穀渾人殺死,還不如迴到大周去,轟轟烈烈的和趙匡胤大戰一場!”


    “就算輸了,就算戰敗身死,就算被後蜀、南唐滅了國,也好過死在這樣的陰謀詭計之下。我們一定要把趙匡胤的真麵目,揭露給天下人看!”


    他大概是因為一路以來,積累了太多的憤懣,以至於在對趙匡胤破口大罵的時候,竟然完全沒留意到自己說錯了話。


    好在李筠還比較清醒,及時上前拉了他一把,同時偷偷地朝著柴宗訓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李重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大罵“皇帝都不是好東西”,那不是把柴宗訓也給繞進去了?


    他趕緊尷尬地朝柴宗訓拱了拱手,張張嘴想說什麽,卻又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柴宗訓也很無奈,他知道,李重進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這家夥或許沒什麽惡意,但有時候,說話就是這麽不經腦子。


    好在他也不是心胸狹隘之人,揮揮手示意李重進無需道歉,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然後他歎了口氣,對範質、王溥二人問到:“二位愛卿如何看待這件事?”


    範質眉頭緊鎖,閉口不語,王溥卻輕輕咳嗽了一聲,攏攏衣袖走出來:


    “陛下,大宋使者越過邊境,想必是在吐蕃見事不可為,於是幹脆跑到了吐穀渾人的地盤,想要蠱惑吐穀渾人繼續阻截我們。為今之計,隻有連夜拔營,盡快穿過吐穀渾人的領地,進入大戈壁,這樣我們才有平安到達西域的希望。”


    “連夜拔營?”柴宗訓遲疑了一下,問到:“隊伍裏的那些老弱婦孺們,可都還支撐得住嗎?”


    王溥正色道:“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就算支撐不住,也得咬牙支撐,如果拖了大家夥的後腿,那就是千秋罪人,害死的,可不是一個兩個人的性命!”


    柴宗訓一聲歎息,他知道,王溥說的都是對的。


    可是那些老弱婦孺裏頭,有不少都是官員和士兵們的親眷,她們背井離鄉,拋棄原來幸福康樂的生活,跟著他遠走西域,這些人的忠誠,日月可鑒,他怎麽忍心能讓她們累死、病死在半路啊?


    他猶豫了一下,遲疑著說到:“其實事情也未必就如我們想象的那麽糟糕。阿柴吐蕃地廣人稀,吐穀渾人又是以部落的形式散居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他們就算知道我們的消息,要想臨時拚湊人馬,趕來攔截,恐怕也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或許……我們可以不用那麽急?”


    王溥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恭謹地說到:


    “陛下,其實對於吐穀渾人,我們都不是太熟悉,不過托了那位吐蕃大相的福,他今天正好給我們送來一個了解本地情況的老商人,不如我們把他召來,問問他的意見如何?”


    柴宗訓想想覺得有道理,正巧論悉伽給他送來一匹識途老馬,如果不把這個人利用起來,那豈不是大大的浪費了?


    於是他立刻派人去傳喚那名吐蕃來的商人,沒過片刻,那商人就出現在了主營的大帳之中。


    這是一個有著典型吐蕃人外貌的老商人,麵目通紅,皮膚像是被曬幹了的橘子皮一樣層層皺皺,留著亂糟糟的大胡渣,一雙眼睛渾濁裏透著一絲精明,悄悄地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柴宗訓和大帳裏的官員們。


    “老人家。”柴宗訓先客氣地朝吐蕃商人行了個禮,然後說到:“你不用害怕,我們請你來,是有點兒關於吐穀渾人的事,想跟你諮詢一下。要不,你先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這吐蕃商人竟也聽得懂漢語,聽到柴宗訓的話,立刻用吐蕃人的禮節朝他行了個大禮,然後這才操著怪異的口腔說到:


    “尊敬的大周陛下,尊敬的各位大人,小人是木蓋桑丹,年輕的時候,曾經是一名穿行於隴右、吐蕃和西域之間的商人,小人今年54歲,是大相大人府裏的一名管事。”


    “哦?”柴宗訓小小的吃了一驚,論悉伽在心裏並沒有提及,木蓋桑丹竟然還是他府裏的人。


    看來這位吐蕃的大相,是真心想要跟他交好啊!


    他心頭一暖,邊款讚了木蓋桑丹幾句:“老人家的漢語說的不錯啊,相比這些年,你也見識過不少風土人情,走過許許多多的地方吧?”


    木蓋桑丹以手撫胸,謙遜地說到:“小人年輕時,確實去過不少地方,跟漢人、契丹人、突厥人、甚至大食人,波斯人,都做過生意。”


    柴宗訓微微頷首,道:“那老人家能不能跟我們說一下現在吐穀渾人的狀況?”


    木蓋桑丹闔起雙目,略一思索,便說到:


    “吐穀渾人本是遼東鮮卑慕容部的一支,他們在五胡十六國時期,曾占領中原的幽雲十六州一部,建立了前燕,後來前燕被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所滅,於是剩下的一部分人西遷到了沙州、甘州附近。”


    “唐朝時,吐穀渾人曾多次與唐軍交戰,不過敗多勝少,後來更是被唐朝大將侯君集、李道宗攻破了國都車重,吐穀渾王伏允自縊而死,他的兒子伏順率領全國軍民投降唐朝,吐穀渾自此滅國,成為了唐朝的藩屬。”


    “後來吐蕃人又和唐朝開戰,吐穀渾作為毗鄰吐蕃的第一戰線,被我們吐蕃人擊潰,吐穀渾可汗諾曷缽率眾遷徙到了涼州,但大部分的吐穀渾人都沒能逃走,而是留在了吐蕃境內,經過上百年的馴化之後,他們已經和我們吐蕃人混雜在一起,被稱為‘阿柴’,也就是當今阿柴吐蕃的由來。”


    “阿柴吐蕃是吐穀渾人和他們的後裔所建,雖然當中混雜了一部分吐蕃人,還有突厥人、羌人、嗢末人,但吐穀渾人始終在裏麵占據統治地位,所以他和我們吐蕃人並不同心,經常越過邊界,來掠奪我們隴右吐蕃,和我們的德讚大王、大相大人,都是死敵。”


    “這些吐穀渾人非常兇殘,而且貪婪無度,我年輕時曾經過他們的地盤,前往西域行商,但吐穀渾人沿途不停向我們索要財物,如果不給,他們就阻斷商道,殺人掠貨,又一次我因為得罪了一個吐穀渾人的部落,結果被他們追殺進了大戈壁,我曆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從大戈壁的另一端逃了出來,到達瓜州,我所攜帶的貨物,全都被吐穀渾人劫走,我的夥計和護衛,也全都死在吐穀渾人的手中。陛下,這些吐穀渾人就是強盜,是土匪,決不可對他們心存輕視,更不可輕易得罪他們啊!”


    木蓋桑丹的一席話,讓柴宗訓等人的心裏陰雲又厚重了幾分。


    吐穀渾人貪婪無度,而且他們是以部落的形式散居在青海高原上,這讓柴宗訓之前對付隴右吐蕃那招,也顯得毫無用武之地。


    要想用金銀財寶收買吐穀渾人,那得花多少錢?


    而且每個部落都需要打點,這一路過去,豈不是把柴宗訓賣給他們都不夠?


    所以說,他們當初製訂的偷偷穿越吐穀渾人的地盤,進入大戈壁,以躲避吐穀渾人的阻截,這個策略絕對是正確的,而且必須得到嚴格的執行。


    隻是他們還不知道,如果吐穀渾人真的有心要攔截他們,那大概能派出多少兵馬?


    柴宗訓於是又朝木蓋桑丹問到:


    “老人家,假如說我們現在要穿過吐穀渾人的地盤,偷偷經過大戈壁前往瓜州,你認為吐穀渾人能派出多少人馬,前來攔截我們呢?”


    木蓋桑丹計算了一下,拈著手指說到:“陛下,吐穀渾人和我們吐蕃人一樣,大部分是以部落的形式散居在草原上,靠遊牧為生,因為受到水源和草場的限製,所以他們的每個部落,規模都不大,大概在三五千人到一兩萬人左右。”


    “而靠近我們隴右吐蕃的這片地區,因為有青海湖的存在,水源充足,草場眾多,所以定居在這附近的吐穀渾人還算不少,我曾經去那裏做過生意,根據我的觀察,居住在這片地區的吐穀渾人,至少有數十萬之眾。”


    “所以如果他們想派兵前來攔截陛下的話,一天之內,應該就能派出上萬人的兵馬,不過考慮到陛下您的隊伍,總共隻有三千多人,還有不少老弱婦孺,所以吐穀渾人必然會輕視,小人覺得,他們可能會派出三千左右、至多五千的兵馬,前來攔截,這就已經足夠了。”


    “三五千?”柴宗訓默默地計算著這個數字,同時心裏湧出了幾絲無奈的感覺。


    別看吐穀渾人最多可能隻派出三五千兵馬,但這三五千人,全都是騎兵,而且全都是精壯男子,和他們這邊的烏合之眾比起來,簡直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如果是在吐穀渾人的地盤上被他們攔住,那想都不用想,這三千多人鐵定會交代在這片高原上。


    那要怎麽才能盡快在吐穀渾人察覺之前,逃到大戈壁裏麵去呢?


    柴宗訓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木蓋桑丹身上。


    他走下座位,先是朝木蓋桑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在木蓋桑丹手足無措地混亂中,莊重的對他說到:


    “老人家,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帶著我們,盡量避開吐穀渾人的部落和監視範圍,用最快的速度進入大戈壁裏麵?這件事事關我們在場這所有三千多人的性命,朕先在這裏,替大家夥兒向您說聲謝謝了,請您務必盡力!”


    木蓋桑丹麵對柴宗訓的鄭重其事,一開始還顯得有些慌亂,到了後頭,他像是豁出去了,同樣朝柴宗訓行了個吐蕃人的大禮,然後嚴肅地迴答到:


    “陛下您請放心,木蓋桑丹一定會竭盡所能,帶著大家,安全的進入大戈壁的範圍。如果做不到,木蓋桑丹願與陛下您一起,死在吐穀渾人的刀下,絕不獨活!”


    “多謝!”柴宗訓一絲不苟的向木蓋桑丹道了聲謝,然後迴過頭來,對王溥等人吩咐到:


    “既如此,那我們就決定了,今夜連夜拔營,爭取趕在吐穀渾人反應過來之前,穿過他們的領地,盡快進入大戈壁!”


    “喏!”眾人領命,分頭走出大帳,趕迴去傳達柴宗訓的命令了。


    而就在這時候,柴宗訓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叫住了剛剛走到大帳門口的李重進。


    “舅父,你先等一下!”他對李重進喊到。


    李重進迴過頭來,詫異地看著他。


    柴宗訓目光流轉,等到眾人都離開之後,大帳之中隻剩下他和李重進兩人,他才低聲走到李重進麵前說到:


    “舅父,朕有一事,想要與你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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