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傳令兵的神色非常跋扈,頗有看不起這支漢人軍隊的意思。


    或許是因為在吐蕃人到來的時候,這支隊伍顯得非常慌亂,因此讓他誤以為這是一支烏合之眾。


    不過他的話語倒是讓柴宗訓等人暗自鬆了一口氣,原來這是吐蕃宰相論悉伽派出來接應他們的軍隊。


    論悉伽並不是一個姓氏,在吐蕃人的語言中,“論”是宰相的意思,凡是成功當上宰相的吐蕃人,都會在自己名字麵前加上一個“論”字。


    比如吐蕃曆史上著名的將領論欽陵,此人的真名應該叫葛爾-欽陵讚卓,姓氏是薛,和唐朝名將薛仁貴的姓相同,但他卻是祿東讚去世後吐蕃實際的掌權人,也是吐蕃的宰相,因此大家都習慣於稱他為“論欽陵”。


    論悉伽也是如此,他的真名應該不叫這個,具體叫什麽柴宗訓也不太清楚,不過因為他現在擔任著隴右吐蕃的宰相之職,因此外界都叫他論悉伽。


    這隊人如果是論悉伽派出來的,那應該沒什麽威脅。因為當初柴宗訓派人去聯絡的,就是隴右吐蕃的宰相論悉伽。


    他當即朝李筠二人點了點頭,李筠二人會意,緩緩牽著馬走了出去。


    柴宗訓留在原地沒動,他的身份尊貴,無需和這些小嘍囉答話,而且他必須保證自己的安全,不能隨意拋頭露麵。


    李筠和李重進二人騎馬來到吐蕃人大軍的麵前,吆喝兩聲牽住馬匹,朝那個吐蕃傳令兵喊到:


    “我們是大周昭義節度使李筠/淮南節度使李重進,你們的首領是誰,請他出來說話!”


    那傳令兵立刻朝隊伍的後方跑去,片刻之後,幾個吐蕃將領穿過人群出現在了李筠和李重進麵前。


    當頭的一個吐蕃人,留著吐蕃特有的赭麵妝,也就是在額角、鼻子、下巴、兩頰等麵部突出部位,塗上了紅色的彩妝。


    這是吐蕃人特有的一種傳統習俗,吐蕃人不分性別與等級,都喜歡塗上這樣的彩妝,來代表自己的勇猛和膽量,據說這是從吐蕃的遊牧文化中傳承下來的。


    這種妝容在幾千年後依然不是可以看見,可謂是源遠流長,興繼不衰。


    但眼前的這個吐蕃將領化上了“赭麵妝”之後,卻給人以一種十分野蠻的感覺。


    因為他的目光極具侵略性!


    他剛走出人群,就用犀利的目光在李筠和李重進二人身上掃視了一遍,然後流露出一絲不為人察覺的失望,粗魯的問到:


    “你們的皇帝呢?”


    李筠二人麵麵相覷,搞不清楚這人是什麽路數。


    他怎麽不按照常理出牌,一上來就問皇帝在哪兒?


    難道他認識柴宗訓?


    二人衝那吐蕃將領一拱手,狐疑地問到:“敢問這位將軍尊姓大名?”


    那吐蕃將領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說到:“本將乃是大相手下皋蘭軍千戶長,博巴是也。”


    大相就是吐蕃人對宰相的稱唿,但這個稱唿,並不是隨便就可以叫的。


    在吐蕃最強盛的鬆讚幹布時期,不僅出了鬆讚幹布這個吐蕃千年難得一遇的明主,還出了一位同樣千年難得一遇的名相,那就是祿東讚。


    祿東讚追隨鬆讚幹布,為吐蕃的崛起和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在鬆讚幹布去世後,他又輔佐芒鬆芒讚,其地位就類似於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可以說是集政治、軍權於一身,是為吐蕃曆史上權力最大的宰相,連芒鬆芒讚都要尊稱他為“尚父”。


    而祿東讚,也是吐蕃曆史上第一個被敬稱為“大相”之人,因為他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吐蕃是實行部落製,很多部落的頭領,地位都和宰相平起平坐,所以除了祿東讚之外,其他的宰相都做不到將全國的權力集於一身)。


    但也正是因為祿東讚的強勢,導致後來他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吐蕃都陷入了君權和相權的紛爭之中。


    就連吐蕃一代戰神論欽陵,也死於這種奪權的內訌之中。


    論欽陵死後,吐蕃又陷入了永丹和歐鬆之間的皇位之爭,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吐蕃正式進入分裂時期,“大相”這個稱唿,也從此再也沒有在吐蕃曆史上出現過。


    永丹和歐鬆將吐蕃弄得四分五裂之後,尚婢婢與論恐熱又接過了他們的大旗,再次讓吐蕃分裂成更多更小的割據勢力,自此時起,吐蕃不但沒有了“大相”,就連“讚普(吐蕃人的首領)”也消失了。


    因為分裂的吐蕃人,根本不承認敵對勢力自立出來的“讚普”。


    而此時的隴右吐蕃,情況也和其他的吐蕃分裂勢力其實差不多。


    他們沒有讚普,他們目前的最高首領,稱作尚義息,據說是尚婢婢的後代,“尚”在吐蕃語中,是“舅”的意思,所以它也不是一個姓,而是代表了皇室的後族,也就是皇後的家族。


    尚義息重新佛教,他主政之後,將佛教立為國教,並親自在宮中修建了一所寺廟,整日吃齋念佛,就連政事也全都推給了他的宰相論悉伽。


    所以此時的論悉伽,也和當年的祿東讚一樣,可謂是集軍政大權於一身。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重新拾起了“大相”這個稱謂,以展示自己重複祿東讚的榮光、將吐蕃重新發揚光大的決心。


    可惜的是,論悉伽雖然有學習前輩祿東讚的心思,卻沒有相匹配的能力,再加上他頭頂上有一個篤信吃齋念佛的皇帝,以至於隴右吐蕃在他的管理下,不但沒有興旺發達,反而貪腐橫行,朝政敗壞,多年來被黨項人打得抱頭鼠竄,連河西、興州等地都相繼淪陷。


    而我們的這位“大相”,就是帶頭貪汙腐敗的那個人!


    這也是為什麽當初柴宗訓找人借道,找的是論悉伽,而不是隴右吐蕃名義上的首領尚義息的原因。


    那個叫做博巴的吐蕃將領顯得非常自傲,對李筠、李重進二人愛答不理,報上自己的名號之後,就大大咧咧地問到:


    “聽說你們這次有位皇帝,被從自己的國家趕出來了,不知道他在哪裏,可否讓我見上一麵?”


    “大膽!”李重進見那博巴毫無尊敬之心,言語輕佻,而且頗有侮辱之嫌,他哪裏能夠忍受?當即就大聲嗬斥到:


    “我們陛下乃是一國之君,豈是你這種小小千戶長想見就能見的?還不讓開,讓我們一條路過去!”


    “哈哈哈!”


    沒想到他的一番嗬斥,換來的卻是博巴和他的手下瘋狂地仰天大笑。


    “真是笑死我了!一個落難的皇帝,居然還敢在我們麵前耍架子?”博巴樂不可支的對他的偏將笑到:


    “看來這些漢人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說完他猛地臉色一變,拔出腰間長劍對天怒吼道:“二郎們,舉起你們手中的武器!”


    身後嘩啦啦一片巨響,無數的刀槍劍戟衝天而起,直直的指向天空。


    數千吐蕃士兵一起怒吼,頓時聲震天際,將李筠二人胯下的戰馬都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李筠二人也是臉色巨變,連忙下意識的按住腰間的長劍,怒吼道:“你們要幹什麽?”


    “放下武器!”博巴傲然說到:“這是我們吐蕃人的地盤,有我們護送,你們不用擔心安全,把武器先交給我們保管,等到了另一頭的邊界,我們再把武器還給你!”


    隨著他的每一句言語,他身後的士兵都要有節奏的將手中武器砸在地上,頓時地麵一陣哐哐顫動,無數周軍士兵胯下的戰馬都在不安地打著噴嚏。


    這種壓力,若不是久經戰爭的老兵,還真可能會被嚇到手腳發軟。


    但李筠和李重進是什麽人?


    二人都是帶兵打仗多年的老將,不敢說名將,但也見多識廣,飽經磨練。


    這點兒小陣仗哪能把他們嚇到?


    二人摸了摸胯下的馬頭,先將躁動不安的戰馬安撫住,然後這才看向博巴冷冷地說到:


    “武器是戰士的性命,想讓我們放下武器,把性命交到你們吐蕃人手中?休想!”


    那博巴冷笑一聲,猙獰地說到:“如果你們不交出武器,就會被視為對我們吐蕃人的挑釁,難道你們想和我們吐蕃人開戰嗎?”


    李筠微微一愣,臉上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李重進卻是一點兒都不害怕,捋了一下自己的美髯,毫無畏懼地說到:“開戰就開戰,你當我們漢人會怕你們不成?”


    博巴抿了抿嘴唇,充滿野性的目光中閃爍出一絲得意的光芒。


    但正是這道光芒,讓李筠心裏微微一顫,突然出聲叫住了李重進。


    “等一下!”他衝李重進使了個眼色,不動聲色地說到:“這件事,我需要先請示一下我們的皇帝!”


    說完他拉著李重進,一甩馬鞭迴到了隊伍之中。


    二人來到柴宗訓的馬車前,李重進一把甩開李筠的手,氣唿唿地說到:


    “你幹什麽,為什麽要攔著我?那個什麽區區的吐蕃千戶長,實在太囂張了,我今天非要教訓他一下不可!”


    “別衝動!”李筠勸誡他:“這很可能是個陷阱,那個家夥在故意誘我們上當!”


    “嗯?”兩個聲音同時從對麵傳了迴來。


    一個是李重進的,而另一個,則來自於剛剛從馬車上探出身子的柴宗訓。


    “怎麽迴事?”柴宗訓不解地看著麵前二人:“二位將軍為何如此怒氣衝衝?”


    李筠轉過身,衝他行了個禮,迴答到:


    “啟稟陛下,方才那吐蕃的將領要我們交出武器,否則的話,就被視為向吐蕃人宣戰,他們要攻打我們!”


    李重進這時在旁邊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迴頭看向身後吐蕃人的軍隊。


    柴宗訓也是微微一愣,疑惑地問到:


    “這些吐蕃人不是宰相論悉伽派來接應我們的,為什麽要跟我們開戰?”


    李筠舔了舔嘴唇,麵色陰沉地說到:


    “陛下,您之前的猜測可能是對的,吐蕃人被趙匡胤給收買了……”


    他不用把話說完,柴宗訓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支吐蕃軍隊確實是論悉伽派來接應他們的,但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論悉伽同時也被趙匡胤給收買了,這隻軍隊既是來接應他們的,同時也是來要他們命的!


    吐蕃人就是特麽的不講究!


    柴宗訓忍不住心裏一陣暗暗吐槽,明明都收了我的錢,一轉頭卻又跟趙匡胤勾搭在一起,還想要朕的命!


    若是真的是在這樣一群背信棄義的人手裏,那可就太冤了!


    他的臉色也在一瞬間沉了下來,望了李筠一眼,又看了一眼同樣滿臉陰鷙的李重進。


    “二位將軍以為,現在我們該怎麽辦?”他問。


    李筠想了想,強硬地說到:


    “陛下,這時候我們絕不能交出武器,否則的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們就真的一點兒反抗之力都沒有了!”


    “對!”李重進也讚同道:“若是我們此時交出武器,隻怕吐蕃人馬上就會翻臉,到時候我們連自救的機會都沒有了!以末將所見,不如幹脆跟吐蕃人拚了!拚個你死我活,說不定還能殺出一條血路!”


    柴宗訓聽完二人的話,並沒有立刻表態,而是低下頭去,細細地思索起來。


    片刻之後,他豁然抬起頭,語氣堅定地說到:


    “二位將軍說得對。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是拚個魚死網破,也絕不能如此屈辱的死在吐蕃人的手上!二位將軍代我去轉告那群吐蕃人,朕的人頭就在這裏,若是他們想要,就盡管提兵來取,朕這裏有三千人,他們至少也要交出三千條人命,才能拿走朕的人頭!”


    “若是他們不怕死,就叫他們放馬過來吧!”


    說完柴宗訓轉頭坐會馬車裏,衝身邊的何內侍喊到:


    “何內侍,叫人拿一柄短劍給朕,朕今日就在這裏,等著吐蕃人來取朕的項上人頭!”


    何內侍嚇得臉色一白,雙腿發軟啪的一聲跪到了地上。


    “陛下!”他驚恐萬分的瑟瑟發抖道。


    李筠二人卻沒空去搭理被嚇得六神無主的何內侍,他們二人用敬佩的目光看了一眼柴宗訓,然後雙雙一拱手,對柴宗訓斬釘截鐵地說到:


    “陛下請放心,吐蕃人若是想取走陛下的人頭,必先從我二人的屍體上踏過!”


    說完二人氣勢洶洶地調轉馬頭,迴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那個叫做博巴的吐蕃千戶長正在生氣地嗬斥著什麽,似乎是在嘲笑漢人膽小,不敢接他的話,就找借口想要逃避。


    但他看到李筠二人騎馬迴來,立刻不罵了,轉頭用灼熱的目光看著二人。


    李筠二人這時已經有了豁出去一切的念頭,對吐蕃人也不害怕了,用堅毅的目光和博巴對視,然後冷笑道:“我們陛下說:你要戰,那便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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