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地走啊走


    可曾為誰而停留


    多少光陰似水東流


    卻帶不走哀與愁……”


    陽光明媚,林下,路上。


    少年臥坐在馬上,兩手搭著小腹,任身下的馬一搖一晃,在縱聲哼唱。


    這裏是大理城十裏外的郊野處。


    自無量山崖底下出來後,郭友又足足走了四十多裏路才見到一處村寨。用了一顆石室裏挖下的寶珠從寨子裏換來了這匹滇馬,又向村民問明方向後,郭友便騎著馬悠哉悠哉的趕往大理。


    荒郊野外半日也不見一個人影,郭友閑的慌,便一路哼唱起來。


    “歲月無聲地偷啊偷


    偷偷染白了少年頭


    跌跌撞撞半生已過


    多少遺憾心中留……”


    剛哼到這兒,便聽到“噗嗤”一聲輕笑在前頭響起。郭友倒轉身子坐起,就見路旁一棵樹下係著匹黑色大馬,邊上一個戴著黑紗遮住臉的女子嗤笑道:“你這人才活了幾年,就半生已過白了頭啦?”


    那女子全身遮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年紀,聲音倒是脆卜卜如黃鶯歌啼一般。郭友不欲惹麻煩,便在馬上抱拳道:“哈哈!對,對對,您講的都對。讓您見笑啦!”


    說完便又倒臥躺好,幾不可聞仍小聲說道:“但是我又不會改。”跟著又哼唱起來。


    “人生這一杯酒啊


    隻要一喝就上頭


    百般滋味皆入喉


    爛醉紅塵才方休


    人生這一杯酒啊


    醉在其中怎看透


    我且幹了你隨意


    人間一遭已足夠!”


    女子似想不到這人竟如此講話,一下子被噎住了,半晌才跺腳冷然道:“好個瞎眼小賊,可惡至極!真恨不得立時便砍了。”


    差些被砍的郭友巴適滴很,哼完一曲又吹起囗哨,吹幾下又哼唱起來:“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小牛的哥哥 帶著他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 咱們去捉泥鰍……”


    後邊馬蹄聲疾,郭友懶得起身,神念一掃便見剛才那女子正縱馬疾馳而來,煙塵滾滾。拍馬經過郭友身邊時,也不知是故意呢還是故意,馬蹄狠狠的刨起幾捧泥土潑來。蹄聲遠去,一連串黃鶯似的笑語遠遠傳來,“小賊,泥鰍沒有,賞你幾口泥巴吃!”


    郭友氣勁一發即收,彈開了那些泥土。


    無語的搖搖頭,這馬一抖一抖的舒服的很,郭友幹脆打起瞌睡來了。


    十裏路眨眼便到了,郭友驗了公憑交了入城銅板,便牽著馬找了間客棧住下。大理這邊的吃食與江南塞北大是迥異,郭友一路行來聞著香味,早就口津大作,草草收拾過房間後便出門順著味找了過去。


    菌子餡、嫩筍丁包的餛飩,胡椒醋羊頭,煨熟的傍林鮮,紅棗點綴、紅豆煮爛的豆粥,再來碗清香的茉莉花茶下肚。


    “嗝兒-”


    郭友摸著飽飽的肚皮,一臉滿足的說:“肚兒呀肚兒,長我身上可是你八輩子攢來了,沒讓你受了委屈。”


    旁桌一老哥就笑道:“小哥倒是有趣的緊,你這麽一說,肚子不委屈,嘴巴倒委屈了。”


    郭友大笑道:“哈哈!老哥所言甚是,諸多美味皆入口中,是嘴巴更福氣些才是!同坐一地,便是緣分!在下蘇州郭師益,未請教老哥高姓大名?”


    那老哥抱禮說道:“不敢!在下姓朱,名丹臣,本地一書生耳。蘇州可是個好地方啊!閶門四望鬱蒼蒼,始知州雄土俗強。人傑地靈,物豐寶華,卻不知小哥如何到了這千裏迢迢之外?”


    郭友眼睛一亮,也吟道:“雲南背一川,無雁到峰前。墟裏生紅藥,人家發白泉。兒童皆似古,婚嫁盡如仙。共作真官戶,無由稅石田。”


    朱丹臣略一思索,便說:“這是唐朝皮日休的詩了。”


    郭友點頭道:“彩雲之南啊!我想來看看雲有多低,想看看閃著銀光的玉龍雪山,想聽聽火把節上的阿哩哩,想瞧瞧蝴蝶泉邊梳妝的女子有多美,想看看那傳說中的阿詩瑪與阿黑哥,更想看看月亮裏是否住著阿妹。”


    說著,淺淺的哼唱起來:


    “月亮圓圓天上掛


    月亮裏麵有什麽


    月亮圓圓天上掛阿妹


    月亮裏麵有阿妹。”


    雲南人將愛人叫作阿妹,將阿妹比作月亮,天上皎白的月亮既是阿妹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阿妹嘴角上的深情。


    周圍坐下的客人大聲叫好。這邊的人喜歌善舞更喜月亮,聽到郭友的歌聲不以為怪,更以為榮。一位千裏之外江南水鄉的客人跨山越水的來到吾鄉,唱出這般動人的一首歌讚頌吾鄉,還有比這更讓人自豪的嗎?


    眾人紛紛道:“小兄弟,歡迎你來到大理,歡迎你上我家作客。”


    朱丹臣也說道:“我雲南雖是西陲之地,但風光亦不遑江南幾分!過陣子便是火把節了,到時歡迎郭小友前來歡慶。”


    周圍人有的在側耳旁聽,有的低低哼唱著那四句,越哼越覺動聽,隻是太少太短太不夠聽,不由的對郭友懇求道:“小哥的這段歌兒可真是,越聽便心裏越癢癢,晚上怕是要睡不著了,不如請小哥再來一段可好?”


    眾人便紛紛起哄著附和,郭友反正無所謂,時間又大把,因而點了點頭,壓了壓手讓眾人靜下,清了清嗓子便唱了一首歌。


    “大理三月好風光哎,蝴蝶泉邊好梳妝,蝴蝶飛來采花蜜喲,阿妹梳頭為哪樁?蝴蝶飛來采花蜜喲,阿妹梳頭為哪樁……”


    “好!”


    開口便教人動容,一個“好風光”,一個“好梳妝”,梳頭的阿妹,采蜜的蝴蝶,動人的旋律,令人情不自禁拍手叫好。


    “蝴蝶泉水清又清,丟個石頭試水深,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啊伊喲……”


    一幅美麗畫卷嫋嫋在眾人腦袋裏打開,眾人會心一笑,心緒徘徊。


    “有心摘花莫怕刺哎,有心唱歌莫多問,有心撒網莫怕水喲,見麵好相認……”優美的旋律冉冉唱開,眾人的眼前似浮現出一位多情的阿妹,泉邊梳妝罷思念起阿哥的音容笑貌來,忐忑、相思、難開口!眾人心下著急,多希望阿哥能開口,不要叫阿妹再徘徊,快些將月亮摘下,把阿妹娶迴吊腳樓。


    臨街的高樓上,有女子推窗望向樓下的少年,麵紗下,嘴角輕輕彎起。


    此間的少年,無聲的印上心頭。


    大理與宋王廷關係冷淡,民間交流反而日益繁密,百年來從未間斷。巴川的蜀錦,貴陽的頭飾,桂地的壯錦,龍泉的精鋼劍等等不一而足,而其中,郭友意外的遇見了一位來自浙江的鑄劍師傅。


    郭友上前攀話,交談中了解到,原來此人姓區。人是鑄劍匠師,名字也叫匠師。當初出外尋找鑄劍礦材出了意外,一路流落到此,憑著一手精湛的鑄劍手藝名動大理,也在此立了業安了家。郭友隨手取過一柄長劍,拔出鞘來,但見這劍寒光凜凜,光華畢現。拔了根頭發置於刃上輕輕一吹,頭發立時斷成兩截。真難以想象,如此鋒利的劍居然是隨手拿來的。曲指往劍脊處一彈,“箏”的一下,長劍抖動嗡嗡作響。郭友細耳聽之,不由心下大喜道:“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區匠師好技藝啊,不知可否為我鑄一劍?”


    區匠師自無不可,說道:“不知小哥劍製幾何?劍形若何?是自用還是贈人?要何種用料?”


    郭友示意入內詳談,兩人來到鑄劍房裏。四下無人,郭友便將三個箱子“呯”的一下放出地上,又將箱蓋逐一打開。


    區匠師嚇了一大跳,變戲法的也沒這般神異。隻是,待一見著箱子裏的礦料後,登時便什麽也顧不上了,合身猛地撲上去攬住三個箱子,兩眼癡癡然、口中喃喃道:“神材,這是夢中才得一見的神材呀!未料區某此生竟得一見,日後黃泉下見了歐冶老祖宗,區某亦無愧矣!”


    郭友也是吃驚,堂堂鑄劍大師歐冶子的後人,竟會流落此地!吃驚過後卻也感慨命運的曲折無常。


    若不是區匠師他出外尋礦,不至於流落於此;若此人不流落於此,郭友便不會與他認識;若兩人不認識,郭友的劍就不知何時何地才得鑄造了。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蘭因絮果,必有來因。


    郭友叫起區匠師,說:“我要鑄的劍不依唐形,不照宋製,但循漢樣。霞身厚脊,水洗四麵,長二尺二寸五分,寬九分。不知匠師需要多久可成?”


    區匠師撓頭,略有為難的說道:“不瞞貴人!這種材料某家隻聞其名從未接手過,實難下手。就譬如這鐵母,凡火難融……”


    郭友豎掌打斷他的話,說:“鐵母精金須我喂血方可化生,再以地火融之。而騰衝有地火,快馬三日可到。”


    區匠師大喜道:“好事也!事不宜遲,不如馬上就走?”


    早前郭友就已經集齊鑄劍的主材輔料收入戒指裏頭,那鐵母精金更是每日喂下一滴自己的精血,如今就待地火融煆了。郭友收起箱子,區匠師自去套好馬車裝上一幹家夥什,兩人趕著馬車,出了城便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趕去騰衝。


    那邊廂郭友忙著鑄劍,卻不知這大理城裏頭的貴婦貴女們為他癡狂不已。


    緣由便是那一曲與四句。


    大理人有多崇拜月亮呀!阿細人跳月,傣家拜月;德昂人串月亮,壯家祭月;西羌尋月,擺夷人喊月。在大理人的心裏、眼裏、嘴裏,阿妹就是月亮,月亮就是阿妹!


    所以不難想象,她們是為何癡狂了!


    鎮南王正妃是擺夷人,其族內一直流傳有“白月亮,白姑娘”的歌謠。因而這一日,鎮南王段正淳便也聽到了這一段歌兒。


    鎮南王府,正廳內。


    段正淳好奇道:“鳳凰兒,這曲子此前從未聽見你哼過,卻幾時會的?”


    廳裏還有幾人,他身後兩側是四大侍衛,郭友認識的朱丹臣赫然在側,段正淳旁坐著王妃刀白鳳,下首卻是其子段譽。


    刀白鳳哼哼道:“你從前三不五時的跑外頭,幾時注意過?”


    這一陣子段正淳很是安分,沒跑外頭會那些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什麽的,刀白鳳心裏高興,隻是嘴上不免要抱怨幾句的。


    段正淳告饒道:“孩子還在呢!”


    段譽慣見了這些,也不在意,刀白鳳見好就收,便說道:“城裏都傳遍了這段曲兒,前天我迴族裏,族裏的小孩都在唱呢!聽說還是個俊俏的小阿哥唱起的,我倒不知是誰個!”


    段正淳身後,朱丹臣上前抱拳道:“稟王爺、王妃、世子。微臣倒是對此有些了解。”


    刀白鳳饒有興趣道:“哦!快講來聽聽。”


    段正淳附和道:“丹臣快些說來,莫讓鳳凰兒著急了。”


    朱丹臣躬身道:“是。臣這便道來!”


    朱丹臣起身後便講述起來:“那是半個月前的事了。那天臣自城外辦事迴來,在莫家米線攤子那點了碗粉。王爺也知微臣的習慣,每次出去迴來後都會過去要一碗的。臣正吃完,旁邊就來了位小兄弟……”如此這般,朱丹臣便將遇見郭友的那日原原本本、事無巨細的講了出來,末了說道:“郭小友雙目似是失明,因而以一粉色綬帶遮住。臣這陣子偶然想起,常歎郭小友心性之開朗,臣遠不如矣!”


    廳內眾人聽完,也都大有感慨。段正淳安慰道:“佛曰:且破心頭一點癡 ,十方何處不加持。郭小友之癡在於情,丹臣之癡在於書,兩者不可同日而言,丹臣又何必比較。”


    朱丹臣行了個禮,道:“是。臣受教了!”


    段正淳望了望天色,略有遺憾的歎息說:“看遠處那天色,烏雲壓頂,想是要下雨啦!鳳凰兒,今日又不能陪你出遊了。”


    刀白鳳聞言轉身去看,果見遠方黑了一大片。但望了一會,卻覺雲朵有異,便道:“王爺,你看天上的雲是不是都向著一個地方飄去了?那個地方是哪來著?”


    眾人仔細看去,果見高天上所有的雲朵都向著同一個地方匯聚飄去,越靠近遠方,雲朵便漸漸變黑。


    段正淳辨認了一下方向,口中說道:“那個方向,好像是…”


    “騰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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