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啊,沒了梁淺秋,沒了昔日的人,總歸是有些冷冷清清的。


    尤其是夜晚的何府。


    燭火搖曳,一位劍眉星目的中年讀書人款款端坐書房,拿著一支狼毫筆在宣紙上寫字,卻不知道寫的什麽。


    明天小年就要走了。


    何望用手捏了捏眉眼之間,他的兩鬢已經有些華發,仔細看的話其實眼角已經滿是魚尾紋,似乎不太符合這個還未到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


    “嵐兒,再過兩天,我就去看你。”何望握緊手中筆杆,眼眶泛紅,望著正麵對著他的那個畫像說道。


    那個畫像上畫的是一位女子,紅裙飄飄、膚白貌美,不說美若天仙卻也貌動世人,她天下一等一的女子,也是曾經的一代刀聖——吳承光的結發妻子白嵐兒。


    猶記得當年火光衝天,火光中,他仿佛見到了那個渾身是血的老人,也仿佛見到了那個站在老人身後渾身是血滿臉是淚的少年。


    ——


    “聖安,你在嗎?”何聖平拍打著何聖安的屋子。


    何聖安打開屋門,抻了個懶腰。


    然後便被何聖平不由分說的拉著往外走。


    “弟弟,這馬上就要小年了,照平常,我得給你個驚喜。”何聖平邊走邊解釋著。


    何聖安點點頭,這所謂的驚喜,他已經不感冒了,大哥送的禮物屬實不敢恭維。


    前年,何聖平送了隻小木馬;去年,何聖平送了想來是沒有禮物可送了,於是又送了第二隻小木馬,還解釋說第一隻小木馬快壞掉了,所以再給何聖安一隻新的木馬……


    所以今年,何聖安打死不敢奢望,卻沒想到,這次的驚喜,還不如小木馬。


    兩兄弟走到了貨房,何聖平讓何聖安進去並銷好門栓,他一會兒就迴來。


    何聖安也沒多想,就走了進去,插好了門栓。


    屋子裏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何聖安老老實實的站在原地,靜靜地等著哥哥所說的“驚喜”。


    殊不知,房子裏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昏迷著躺在一旁。


    殊不知,何聖平已經把父親喊了過來,現在的何望,再沒有往日讀書人氣概,現在的何望根本是滿身怒氣!


    咚咚咚!咚咚咚!


    何聖安被突如其來敲門聲驚醒,有些出神的打開了門,迎麵而來的卻不是哥哥的笑臉如沐春風,而是被何望蒲扇般大的巴掌狠狠地摑在了臉上。


    何聖安隻覺臉上火辣辣的疼,還沒反應過來,又被何聖平一腳踹倒在地:“何聖安,沒想到你居然是個畜生!”


    看那樣子,明顯很生氣。


    可是為什麽啊?為什麽生氣?


    何聖安一直處於懵的狀態,忽然聽見遠處好像有人在喊“走水了”,是哪個地方“走了水”呢,何聖安覺得大哥這個驚喜真夠刺激的,還想著站起身問問這是怎麽迴事,卻見何望抱著衣衫不整的韓夫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韓夫人別說徐娘半老,皮膚保持的很不錯的,隻是她為什麽會以這幅樣子出現在這裏?


    “自今日後,何聖安在何家祠堂除名!”何望冷冷的說道。


    旁邊瞿管家恭敬的應了一聲。


    忽地一群家仆趕了過來,何聖平似乎不忍心地一揮手,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心寒:“打死這個畜生。”


    這群韓大夫人的家仆毫不留情打在何聖安的身上,終於將他打清醒了。


    剛才,走水的方向,好像是……母親的房間!


    吳爺爺呢,吳爺爺去救母親了吧?


    右臂已經疼的沒有知覺了,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眼皮不住的打架。


    要死了嗎?


    倏爾,在那群家仆的一陣痛唿過後,何聖安雙腳離地,原來是“吳爺爺”來了。


    輕輕一陣風拂過,何聖安清醒了不少。


    “吳爺爺,我娘呢?”何聖安掙紮站起身,渾身劇痛無比。


    “你娘她——死了。”吳陸華掩蓋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出聲卻是半點沒有忍住。


    何聖安怔住,然後不顧疼痛發瘋似的朝白嵐兒居住的方向跑,卻被吳陸華攔住了。


    “別攔著我,至少讓我把娘的——屍體背出來吧?”何聖安淚流滿麵。


    吳陸華沉默。


    身後,何府的一大群打手趕了過來,何聖安看了看吳陸華。


    “少爺,這裏我先頂住,你放心好了。”


    何聖安抱著右胳膊,拖著身子慢慢往前走著。


    “吳陸華,不用擋著,大少爺交代過,你和二少爺都得死。”瞿明南冷冷的說著,然後不動聲色的一揮手,那群家仆便衝了上去。


    吳陸華看了看步履闌珊的何聖安,然後取出了身後刀,舔了舔嘴唇:“是你們逼我開殺戒的,那就怨不得老夫了。”


    別看吳陸華年紀雖大,可卻是寶刀未老,固然不是仙人,卻和仙人差不離,因為眼前的打手們,俱不過為普通人而已。


    吳陸華衝去人群中,就好似豺狼衝入了羊群。


    鮮血很快撒滿地,可是這群家仆不知為何好像悍不畏死一般,到最後甚至有一部分鮮血濺到了還未走遠的何聖安的身上,吳陸華很厲害,真的很厲害,一個人、一雙拳竟擋住了近三十人的攻擊,這位平時不善言辭的老人可謂是將這一晚上的怒火都發泄在了這裏。


    何聖安雙目無神的往前走著,白嵐兒的房間已經漫火連天,房屋也已經搖搖欲塌。


    何聖安在火堆裏爬行,一路翻找卻始終找不到母親的屍體,他哀嚎、痛哭,隻是母親的屍體大概都被燒化了,找?這麽大的熊熊烈火怎麽找?


    雙拳終究難敵四手,更何況瞿明南也動手了。


    吳陸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個小小的瞿姓管家,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於是他慘敗,隻得趁其不備而逃。


    逃到燃著大火的房間附近,看著何聖安拿著一塊還未燃盡的衣服碎料嚎啕大哭,不禁一愣,又迅速反應過來,後麵瞿明南的聲音很快傳開,不得已,吳陸華抱著不斷掙紮的何聖安倉皇而逃。


    待出了何府,何聖安恍惚迴神,看了看何家那扇緊閉的後門,嘴角緊閉。


    何聖安最終不顧危險,強要將母親的墳墓放在這距朱梧城僅僅三十裏的地方,因為那裏有一棵桃樹,因為母親生平最愛吃桃子了……


    因為那天是臘月二十四,所以何聖安更名何小年,借此告誡自己心中的仇恨。


    這段仇恨永遠不可能翻篇,何望永遠也不可能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所以他隻能傾盡一生,來償還自己和妻兒犯下的錯。


    ——


    何小年躺在床上,懷抱著那隻木質茶蓋,這個茶蓋跟梁淺秋的那個茶壺,剛剛好是一套的,一想到梁淺秋,何小年的嘴角不禁又一勾。


    也不知道秋子現在到什麽地方了?


    算了算了,不想那麽多,平常她還老欺負我呢。


    睡覺睡覺,不想她了。


    ……


    也不知道秋子現在過得好不好……


    第二天一大早,何小年本想早起床去跟農活孫叔道個別來著,結果卻沒醒來。


    何望站在院子裏活動身體,等了半天也沒見何小年從房裏出來,領了一個下人上前查看,原來是還沒醒,何望也就一笑了之。


    臨近中午,何小年終於睜開了眼。


    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到何小年的臉上,刺的何小年睜不開眼。


    “天都這麽亮了!”何小年連哈欠都沒打就猛得坐起身子,“不行不行,得趕緊走了。”


    ……


    書房門前,何小年欲敲門卻又下不去手,臨了臨了,也就站在門外說話:“何望,我走了,你自己一個人可要注意身體。”


    書房門忽然大開,嚇了何小年一跳。


    兩鬢已長出些許白發的何望伸出手握著何小年的手,說話顫巍巍的:“小年,你也要注意身體,在外麵注意能忍則忍,別跟人起了衝突啊。”


    何小年點頭,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突然說道:“剛才那句話是秋子讓我轉告你的,你可記得注意身體,就當是為了她。”


    何望眼裏帶著笑意望著何小年,何小年看著何望。


    這一對不是父子的父子倆,就那麽互相對立、互相對視的站在書房門口,他們之間雖有隔閡,可是真正錯了的不算他,對吧?


    天上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何小年帶著行囊走了,何望站在後麵默默注視。


    這對大小人,也算是抹去了隔閡,雖然不是親生的父子倆,但至少,何小年也算是承認這個家了?


    ……


    大街上何小年背著行囊慢悠悠的走著,不一會兒就到了酒館,裏麵掌櫃的和鐵匠孫麵色凝重,卻不知道在商量什麽。


    “農叔、孫叔。”何小年走將上前。


    “小年來了。”農活聞言,又換迴了往常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看著何小年的裝束,不由好奇,“你這是真打算去鳳州了?”


    “嗯,農叔,我來這兒就是跟你道別來的,一會兒就走了。”何小年站在原地說著,也不打算落座了。


    農活說道:“此去路途不算很遠,但對你這個尚未出過遠門的人來說也不算近,還有你別看大良王朝治安嚴謹,雖然的確不錯。可再嚴謹的地方他也有強盜,江湖之大,處處為家、處處為險,你可要小心一些。”


    何小年很認真的聽完,然後一拍胸脯:“農叔放心吧,我可也是個會武功的人,吃不了多少虧的。”


    農活深以為然的點頭,說道:“我年輕時跟你一樣。去吧,年輕人多出去闖蕩闖蕩也好,見見世麵。”


    旁邊孫進雖不善言辭,可也還是說了一句:“小年,萬一哪天真打不過了,就報叔的名字,起碼能嚇他們一嚇,如果他們不信,你就說朱梧城上的那兩把劍,普通人一定嚇得屁滾尿流。”


    何小年“嗯”了一聲,隨即說道:“多謝二位叔叔直言教誨,小年無以為報,待日後萬一有發達的機會,小年一定先想著二位叔叔,走了。”


    “走吧,路上小心。”


    何小年背著行囊。


    去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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