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賜玉台將軍(下)


    桐花妹跟阿一蘭不同,她是曲理寨主的後母的女兒,老曲理寨主在五十歲時娶了城裏富戶家的大小姐,有了這麽個寶貝女兒,老曲理過世之後,寨主夫人難耐山寨中寂寞,便帶著小女兒迴城裏的娘家居住去了。在桐花妹十六歲的時候,她突然返迴山寨,理由是跟母親和舅媽無法相處。因為她是老寨主的女兒,又是曲理最小的妹妹,在寨中安頓下來也理所當然。桐花妹迴到山寨之初,一切都很新奇,跟著姐姐們采藥種花,誰也不會給寨主的小妹妹安排繁重的操作,所以日子也算安穩。飼養毒毛蝂的朵兒姑娘出了意外之後,寨中的人便按照老規矩,由地位最高的未嫁之女中選人來飼養毒毛蝂。桐花妹接手也就理所當然。說是她飼養,其實大部分事情都是做副手的幾個族中姑娘做了,她每天也就是看看,偶爾幫著撿拾一些藥料。因為母親還在城中,所以她每個月初一都會將飼養的事情交給其他姐妹,進城去陪母親住幾天。這種要求本來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族人從來不曾反對,也沒有人專門留意過。


    毒毛蝂和墨蟬都是怕冷的東西,長年放在有火堆的明堂內飼養的。同時又怕兩種毒物交融混亂,所以一個明堂設在寨子的東北,一個設在寨子的東南。桐花妹接手後,本來一切正常,但是臘八前後,山中大雪,東南明堂的房梁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斷裂倒塌,屋脊上積的雪壓進明堂,撲滅了火堂裏的火。眾人慌亂中將毒毛蝂和幼蟲搬到山寨的議事廳中燃上火爐暫時飼養。蟲巢和架子都是一起被搬走的,誰也沒有留意當時蟲巢之中到底有多少隻毒毛蝂,直到第二天清晨喂食之時,桐花妹驚唿,才引來人們發現少了兩隻成蟲。


    大家都以為是在搬動過程中或者雪壓下來的時候,毒物自己跑掉了。雖然全寨的人都分頭尋找,但是均不見蹤跡,便猜想也許毒蟲爬出去凍死在冰雪之中,又被昨夜的雪掩住,無處尋找。這件事就這麽了了。


    直到新傑到了山寨聽人描述之後才提示曲理,可能是當時有人偷走了毒毛蝂,有意弄斷了房梁來掩飾,讓人誤以為是大雪壓垮了房梁。而此人必是武功高手,能夠在冰天雪地裏來去無蹤,而且能夠在很短的時間裏帶著毒物去到有可以藏其毒性的載體的地方。那個時候,新傑為了追蹤毒毛蝂,在湘南已經扮作收購藥材的商客走訪了將近兩個月。原來書上所載的普邦族民經過多代遷徙和戰亂之後,隻剩下這一支的近千人集聚在油桐寨,靠在山上收集山貨草藥維持。


    新傑在周圍遊走一段時間之後,通過當地藥行的人認識了寨子裏麵負責專門出售草藥的曲理寨主的弟弟耳達,兩人很是談得攏,耳達盛情邀請新傑跟他一起迴到油桐寨,而那天正好是墨蟬失蹤的日子。他們迴到寨子裏的時候一片混亂,在他們到寨子前的一個時辰,阿一蘭剛剛給墨蟬喂過食,一切正常,但是半個時辰前,她突然想到昨天清理墨蟬糞便的時候架子下麵有的地方不牢靠,於是她帶著另外一個飼養的姑娘拿著工具準備去加固架子,突然發現墨蟬少了兩隻。兩個姑娘驚恐萬分,即時報告給寨主,招了族人全力尋找。新傑看到阿一蘭的時候,她正退縮在議事廳的角落發呆,因為毒物的走失,百口莫辯,她和另一位姑娘將會被族人們除以重罰。本來寨中出了大事,是沒有人有心情接待客人的,但是新傑的口才和有理有據的分析說服了眾人,曲理寨主馬上下令不許所有的人下山,並讓他一起重新勘察養著墨蟬的明堂。雖然明堂自墨蟬丟失以後,已有很多族人去過,但是對於遊走江湖多年的新傑來說,還是通過明堂內留下的蛛絲馬跡,找到了被人藏在附近山洞中的墨蟬。偷盜者已經將一隻墨蟬放在一個小小的熏籠之中以保暖,準備隨時送下山去,另一隻卻不知去向。


    既然有人要偷取墨蟬,新傑馬上想到已經到了對方動手的時刻了。那麽也就是說對方有把握在謀害皇上的同時也能掃除讓他得到既得利益的障礙。那個時候,對手很有可能會選取皇上和對手將要害的皇子同時出現的場合下手。那一年正是五年一輪的武舉科考之年,一般來說皇上和諸位皇子都會去觀看最後的幾場比武,最後武狀元,榜眼和探花,將由太子和其餘的二位皇子引導在京城遊街,以示皇家對人才的尊重。這種遊街在上京城中人群湧動,紛亂複雜,是最好的下手時機。


    由於事情緊急,新傑不得不求救於曲理寨主,亮出自己的身份,讓他派人即刻送信給自己在洵江城中的副手,火速通知平安客棧接應的人和太後。後來的事實證明新傑的猜想沒錯,雖然墨蟬並未到手,但是對方動手的命令已經發出,有的已來不及撤迴,對手除了在武舉科考考場周圍有所埋伏之外,在河南道襲擊了勘察水力的沂庭,沂義的坐騎被人暗插了帶有緩發毒藥的毒針,在他陪著武舉探花遊街之時突然驚起,如果不是新天和新陽在旁邊保護,擋住了暗中從圍觀人群中射來的毒針,後果不堪設想。


    在油桐寨的新傑還在曲理寨主的幫助下進一步追查偷盜墨蟬之人。通過對喂食墨蟬的草藥花粉的追蹤和其他種種跡象,新傑將懷疑大部分鎖定在桐花妹的身上,他的副手們接到指示後也在洵江城中找到了桐花妹的母親居住的所謂娘家。一個殘忍和痛苦的故事擺在了曲理寨主和族人的麵前。桐花妹的母親迴到娘家後不久就另有新歡,這在普邦的後人來說本來無所謂,族人的風俗本來開化,夫死另嫁對於他們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問題在於這個新歡是來自江南的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商人,據說人長得極為標誌,而且有錢,他給桐花妹的母親和桐花妹買了大量的衣物首飾,很討母女倆的歡心。桐花妹的舅媽也是一個水性楊花之人,看見大姑子勾搭上這麽一個有錢有樣的主,也動了心,便出了混賬的事情。男人總是要出門做生意的,據說去了江南一段時間之後,又帶迴來五六個所謂的夥計,從此都食宿在那個家裏。不僅那個男人跟桐花妹的母親和舅媽玩樂,就連他的手下也跟著一起尋歡作樂,家裏的丫鬟仆婦,無一不被殃及,搞得家裏烏煙瘴氣。桐花妹的舅舅實在忍無可忍,建議姐姐搬出去另住,不想被那人的手下失手打死,悄悄將屍首埋在了後花園。因為這些人都身懷武功,家裏的傭人都被威脅,一直以來沒有人敢在外麵提起一字。


    在桐花妹十六那年,這個人的手搭上了桐花妹。至於中間的細節到底如何,如今已隨著那個小姑娘的逝去無法得知。新傑推斷這就是桐花妹迴到山寨的原因,對方利用她去偷盜毒物。對方見桐花妹過了時間還未將墨蟬送迴洵江,便知已暴露,將那個家裏上至桐花妹的母親下至門口灑掃的老仆,全部殘忍地殺害,唯有廚房的一個廚役躲在醃菜缸中逃過了一命,被新傑的副手救出。所有證物幾乎都被銷毀。


    在桐花妹初聞噩耗之時,她並不相信是事實,直到新傑的手下又從城中取來她母親的血衣和府衙驗屍的屍格她才相信。而這小姑娘極為倔強,仍然不肯說出那個男人的任何事情,在當夜打傷了看押她的族人倉皇逃走。新傑和阿一蘭追到她的時候,她已經站在懸崖邊,當她看到緊跟著追來的族人的時候,她突然狂笑對新傑說:“其實我並不想對不起族人,隻是不想在這山寨或是洵江城中這樣無聊地過一輩子,我不想嫁給這些山民,我隻想有一個像你一樣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丈夫,跟著他去江南水鄉,去繁華幹淨的地方。”說完她縱身跳了下去,新傑試圖去拉住她,但是並沒有成功。


    他覺得十分懊惱,一個美好的生命就如此被利用,如此消失。他覺得不甘心,也覺得有一點對不起這個可憐而又無知的小姑娘,於是便順著山崖下去尋找,隻是希望能夠將她帶迴寨中埋葬。他隻是為了追查真相,並不是看著這些生命隕落。阿一蘭和寨中的其他幾個年輕人一直跟在他身邊,一起尋找著桐花妹。在黎明即將到來之際,他們終於來到崖底。可能是山崖上的樹枝和山藤減慢了跌落的速度,他們找到桐花妹的時候,她居然還活著。當他準備扶起她為她療傷的時候,她居然睜開眼看著他,眼裏充滿了奇異的光彩:“我本來是可以跟他去江南的,但是現在我永遠去不了了,再也沒有機會去見識那個繁華世界了,我不甘心,我也不能讓你再迴到那個繁華的世界,你這麽英俊,陪我一起走吧。”新傑還沒有想明白她在說什麽,手背上已經覺得一陣麻癢,原來丟失的另外一隻墨蟬一直在她身上,為了給墨蟬取暖,她以小盒子裝著,貼身放在身上。這麽多天,誰也沒有搜過她的身,誰也沒有想過這個小姑娘為了能去江南,將如此劇毒之物貼肉養著。此時,她將墨蟬放出,意圖毀掉這個打破她夢想的人。


    新傑絕沒有想到這個小姑娘在臨了還來這麽一手,雖然他很快運氣排毒,封住了周圍的穴道,但是毒氣還是上升得很快。當時如果不是有隨身的百齡草和龍陽丹幫他提著氣,也許他真的就要陪那小姑娘上路了。多年以後他再次想起的時候,不得不接受奶奶說的那句話,當你準備做善事的時候,不僅要做善事,還要對可能帶來的後果自己負責,因為並不是做所有的善事都會有善報的,然而我們做善事也不是隻為報業,該做的時候還是要做,天理滔滔,自有公道。


    油桐寨的人飼養墨蟬,本是有解藥的,但是阿一蘭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所以並未帶在身上。新傑不得不靠自身的功力在百齡草的幫助之下,坐在地上慢慢運功排毒。屋漏偏逢連天雨,在他即將完成之時,山中開始慢慢起了瘴氣,油桐寨的人又不得不將他迅速帶離,因此擾亂了他的行功,致使仍有部分毒物殘存在體中,而且因為離開速度稍慢,又受到些微瘴氣侵蝕。


    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在油桐寨中,阿一蘭告訴他他已經昏睡了三日。油桐寨人的墨蟬解藥和治療瘴氣的土方都是有效的,但是從來沒有人同時受過這兩種毒的同時侵襲。他能活過來,讓曲理和阿一蘭以及寨中其他人都十分驚喜。尚在病榻上修養之時,新傑就跟寨中的人取了毒毛蝂的解藥,讓人暗地裏送進京。但是油桐寨的解藥隻是給飼養毒毛蝂的人準備的,隻對毒毛蝂有用,而且都是在中毒初期使用,對於經過蠍毒混合而製出的新毒無解,雖然有一定的緩解作用,但仍然無法解除皇上體內已經蝕骨之毒。


    重創之後,新傑自己也在油桐寨中養了兩個多月,體力才日漸恢複。那個時候平安客棧的人才在耳達的帶領下找到他,將他接去嶽陽。在那兩個月之中,他極盡說服之能,讓普邦之人放棄了飼養這些毒物。曲理是一個相當明白事理之人,他本以對這些虛無的牲祭表示懷疑,族中的年輕人也有很多對此表示異議,如今又出了這樣沉痛的血案,甚至波及皇室,族人最終決定放棄這已經流傳數代的牲祭毒物飼養,將毒蟲盡毀,以絕後患。


    他沒有跟蓮兒說的是,在那一個月中,單純的阿一蘭終日陪著他。這個單純天真的姑娘讓他非常欣賞,仿佛就是欣賞一幅樸實無華的作品。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於天然淳樸的美,男人往往會有一種原始的喜歡,他也可以從她的眼中讀出愛慕和崇拜,但是他知道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的世界阿一蘭不明白,除了短暫的相互欣賞,他們不會有共同語言,無法長久相持。阿一蘭的世界就像純淨的泉水,像皚皚雪原,而他是一個在江湖和血腥中顛簸掙紮的人,他無權在這副純潔的白絹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的迴避也讓這位姑娘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傷害,他至今仍然記得他離開的時候,她那種無助的眼神。


    平安客棧的人出現的時候,阿一蘭才知道眼前這位唐將軍是哥哥曾經反複多次提起的唐門之後,平安客棧和百草堂的少東家。普邦的族人雖然世居山寨,但是每一任寨主在年輕繼位之前都可以去外麵遊走。因為油桐寨的一項大營生是賣藥材,曲理在過去的遊學中聽說過唐門和百草堂,對他們極為關注,一直有結交之意。


    新傑為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雖然百草堂他做不了主,但是百花堂他是可以調動的,於是便帶著曲理和阿一蘭去了嶽陽的百花堂。雖然他已經很久沒有阿一蘭的消息,但是他知道昨天從湘中百花堂運抵京城百花堂的蜜製桃花膏必然有一部分是來自於那一帶春季剛剛開過的漫山遍野的桃花。他也沒有告訴妻子,還有一些她最近拿來配製各種硝粉的藥,可能都來自於那裏的山中。


    雖然新傑沒有在蓮兒麵前再提起過阿一蘭,但是蓮兒能夠從他閃爍的目光中猜到丈夫在那裏也許欠下了一筆此生無法償還的情債,而這個人至今還能在他心中引起波瀾,她本以為自己是丈夫的唯一,看來自己奢望太高了。他還沉浸在自己的迴憶中,沒有注意到身邊人眼中那瞬間的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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