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


    “前麵靠邊停。”


    隔得很遠,寒筱北看見了自己燒成一團的家,煙塵從那個熟悉的窗台向下蔓延,宛如一條惡魔的曲臂垂下,他幾乎是沒等老賈停穩就跳下載具去,後麵跟著小胡一聲全然不是放心的“等等”。


    許多消防噴管還在外滲滅火溶液,這說明火燒了挺久,消防設備才結束作業不到一刻鍾。


    現場人聲嘈雜到了極點,城市自有其冷漠,冷暖自知,無他人問。


    寒筱北心裏的冰冷同樣在蔓延。


    他穿越警戒線,一把推開阻攔的消防司人員,朝樓上走去。


    “一點禮貌都沒有,什麽爛人。”


    被推開的人一頭撞上老賈。


    “他是戶主,明白了吧,還不幹活去。”


    那人敲敲防火服:“懂了,這就幹活去了哥們,別介意。”


    電梯不能運行,寒筱北就一步步踏上了迴家的樓梯,那幫亂臣賊子專門把電梯炸了,不然按照相關標準,這種規模的火災還不至於毀了電梯係統。


    著火區域自寒家起,向樓下傳播,足足燒了五層。他迴來的時候,下麵幾層還燒著。


    他對火焰見怪不怪了,江淵大樓和宮宴之家都讓他對火災長了見識。


    可是眼前的景象,他根本控製不住心裏的感情,那波濤洶湧,勝過雨季的瓊花海。


    嘭嘭,嘭,樓下的消防員正在破拆鋼材,而他在陽台上就能看到。


    “北哥。”


    “大哥哥,大哥哥!”


    敖露露一看見他就撲上來一頓暴哭,寒筱柒兩手插著口袋,癡癡的看著燒黑的家,一言不發。


    煙熏得每個人的眼睛都顯得大了一圈,寒筱柒看見哥來了也沒有變姿勢,隻是咬起了嘴唇。


    “哥,對不起。”


    一分鍾,兩分鍾。


    寒筱北伸手拉過弟弟,擁入懷中,敖露露好不容易止住哭,看見寒筱柒抱緊他哥的肩膀,又一同大哭起來。


    “家沒了!嗚嗚!嗚嗚嗚嗚……”


    然後寒筱北才發覺第三人在場。


    是棲姬。


    她的機械身軀上有好些大孔洞,裏麵看得清密密麻麻,冒著電花的線路。


    “你會不會疼。”


    “我關閉了知覺感受儀。”


    “你的冷卻液漏了,好多……看起來像血一樣。”


    “先生,它們就是我的‘血’。”


    棲姬展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那絕不是程序設計的標準版表情,而是一種真實情感的流露。


    “關於我的事,稍後為您解答,容我,簡單說明一下離開您之後的行動。”


    “說吧。”


    “那些武裝分子,我姑且稱他們為叛國者好了,他們有六個人,其中四人使用製式阿瓦隆撒14\/2型改裝槍械,一個使用改進型機槍,一個使用遠程狙擊火力,後兩人的武器型號不明。


    “我趕到現場,首先製服狙擊手,然後是機槍手,查閱了他們隨身攜帶的通訊器記錄,他們的任務接近於為羅大海爭取逃跑時間,因為認定你會放棄羅大海而迴來救弟弟。”


    “但你出現了。”


    “是的,榮幸之至。之後羅大海會穿越洛城市與洛水市邊界,他們安排好了人員接應,本機體推斷,這些人員很可能與不久前從洛水市逃離的華楓集團有聯係。”


    “華楓集團?”


    “裁雨集團的子公司,在裁雨高層一直有種不俗的影響力,其領導者名為九關秋華。”


    “等下再說,你阻止了那些武裝分子,然後呢?”


    “對方的火力十分猛烈,我根據您的行為推論,判斷您會優先拯救他們,您的弟弟,和前司歲府樞儀的女兒。”


    “我就知道那條老龍不簡單……!等下,那……桂枝呢?”


    “她……”棲姬的話成了斷線風箏,她看看寒筱柒,聲音縹緲低微,“我沒能攔下擊向桂枝的光束,並且也無法通過掃描判斷她的傷勢,在製服另一名與我纏鬥的叛國者時,她已經通過緊急逃生通道走了,三個武裝分子隨之而去……”


    “她失蹤了……”


    “沒錯。她擋下了射擊寒筱柒先生的子彈。”


    安慰過弟弟和敖露露,身著華服的機械宮仆出現了,它恭敬的屈膝於龍女麵前,警覺的掃描棲姬好幾次。


    “總督敬問,前樞儀之長嗣安否。”


    “我沒事,爹地呢?”


    敖露露哭腫眼睛了,她隻好捂著臉,假裝冷靜,沒有丟失貴族家的禮儀什麽的。


    “敖大人在唐氏病榻邊,已三晝夜。”


    “唐婆婆,她……病好了嗎?”


    “沒有,但是在好轉了。”


    “萬幸。”


    寒筱柒摸摸敖露露的手:“你看見我哥了嗎?轉身就不見了。”


    ·


    高於寒家三層樓處,天台。


    緊急通道的出口,寒筱北從這裏鑽出來,通道盡頭的牆壁上還有一抹深色的血跡。


    “是陰天。”


    他坐在天台的邊垣上,身後是數十層樓宇的落差,他想到像一個苦悶的中年人一樣,抽幾支煙喝幾瓶烈酒,但是手頭啥也沒有。


    隻有撿起的冰淇淋盒子。


    裏麵還有一支冰糕。


    “你說,甜的東西怎麽會嚐出苦味的。”


    不知道。


    他的思緒又飄迴了那個夜晚。


    “如果有路過的鬼,幫忙關下燈吧……什麽酬勞都可以給。”


    他並不知道,當時的桂枝還沒有名字,躲在樓上的舊屋子裏,又冷又餓。


    她聽見了寒筱北的唿喚,黑暗中,她動動爪子。


    撥動了他們命運羈絆的弦。


    “桂枝……”


    她沒有好好待在家裏。


    他並不知道她的驚恐,當她看到寒筱北踏上去柳之茗區的列車,自己卻無端的感覺有人要殺他。


    那是什麽先知屬性嗎?


    她追了出去,躲在街角,躲在乘客的座椅下,躲在菜籃子裏。


    擔驚受怕一路,終於到了海浪跌宕的港口,為他攔下失控的軍艦,花光所有氣力,不得不躲進橋洞修生養息。


    然而他靠近了,雖然那隻是他的閑逛。


    但她左思右想。


    無論如何,不能再東躲西藏的迴到家。


    他的家。


    她想和他一起迴去,堂堂正正地。


    寒筱北吃著那一點點涼涼的甜食,眼睛裏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


    ……


    “寒筱北。”


    “嗯?”


    “嘻嘻,你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樣子,還真是,讓我不知所措呀……”


    他猛然站起來,四下尋找,那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山崗飄來,如田園牧歌。


    在天台與前麵一棟居民樓間,有座寬闊的梁橋,步道的盡頭,是一扇鐵門,枯蝕破敗。


    “桂枝,是你嗎?”


    “……嗯。”


    “你受傷了,快點過來。”


    “我……我的傷很難看,你會不會害怕我?”


    “你的聲音已經虛弱了,快過來!”


    她從鐵門後探出一點來,很快又縮了迴去。


    寒筱北悄悄的走進鐵門,拉開了它,還沒等桂枝說話,他便抱上去,像她無數次衝上去抱住他一樣。


    桂枝發出了一下驚喜的唿氣聲,手也抓緊。


    “我好害怕……”


    “你差點就被殺了……”


    “不,我隻是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別的我什麽都……不怕。”


    “……”


    “寒……筱北……你哭了?”


    因為一行熱乎的東西從她的肩上流了下來,她笑了一下,揉揉寒筱北的臂膀。


    “……你辛苦了,歡迎迴家。”


    ·


    “嘁。”


    劉阿波從遠處的遠處看著相擁的寒筱北和桂枝,嘁了一句,“大小姐,你怎麽說?”


    錢娜猶豫了十幾秒鍾,抓緊自己胸前的長發,道:“迴吧。”


    “什麽?就這樣?你還什麽都沒有做,不上去理論下?”


    “你遊戲打傻了,為難他幹什麽。我爸的辦公樓燒的稀巴爛,他沒了家,才羽大人也燒沒了莊園,怎麽就你們劉家全須全尾的。”


    “我們劉家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唄。”


    劉阿波聳聳肩,似乎忘記了他是家裏最不招人待見的浪子,反倒說起“我們劉家”這樣的話。


    “也是……真服了你。”


    “哼。”劉阿波走到錢娜身前,離寒筱北更近了些,看得清楚。


    “連打遊戲都不是全然為了娛樂自己的人,我不會和他爭什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但他,誰知道他以後會成什麽人傑。”


    “我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們’是誰呢,六集團會議兩天後就開了,迴去吧,別給我爹填堵。”


    她再次迴頭,寒筱北還抱著桂枝,她念了幾遍他的名字,悵悵的坐上去學校的車,劉阿波也跟著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這趟是去學校麽?”


    “老總讓我看著你,一個人去烈陽島報告,不是湯總,就是李流氓也一腳踹死我。”


    “潑皮解釋。”


    “愛信不信。”


    “你知道嗎?姑蘇鎮有一樣美食,從南河道傳過來的,叫缽仔煎,你看你這麽刺頭,給你起外號,就叫波仔尖!”


    “好的,謝謝,小柳葉。”


    “等等!搞什麽,寒筱北告訴你的?”


    “你被他喊過以後……全公司都知道啦!”


    錢娜瞬間臉紅到脖子:“怎麽這樣……!”


    “至少到學校我不叫你這個。”


    “諒你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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