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年輕人的風風火火留在星象院,今夕何夕,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提起。


    日出以後,瓊花海已經沒有那麽陰冷。在洛陰主星地表的六座核心城市的環繞下,海洋的浪濤從黑色逐漸變藍。


    洛陰諸海的海底生命,無人證明,無人探尋。


    黑暗之下,浮遊藻類和大洋菌株不息不滅,它們挺過漫長的日影期,當兩顆恆星升起,菌藻的數量可以每日數兆的增量迴歸到原有的水平,讓洛陰的造氧工廠有幸停工幾個月。


    大自然淨化的力量是市民有目共睹的,靠近排水渠的地方都會轉藍,那可是幾百米寬的城市排水總閘。


    雖然洛陰的大自然,已經……


    一個老漢頹坐在鋼結構的花壇邊,身後的土胚層裏並沒有花,他隨意吐著煙圈,那些煙圈在潮濕的海風裏飄不遠,它們飄蕩到水霧中滅亡的短暫時間,是老漢凝視的眼神裏灰色的一部分。


    認真留意一下,原來這個家夥沒有看起來那麽衰老,他的腿部有道幾十厘米的疤痕,眼睛下像是一圈淤青。


    柳之茗港區,日出灑下大片的金鱗,海麵波濤平靜下來,恍然如夢,再迴首,無言相對。


    “早,老傅。”


    “早,大工頭。”


    “早。”


    他看看三三兩兩靠近,簡單招唿就離去的工人們,一再重複那幾句“早”。


    煙圈繼續飄蕩,他抓抓頭皮,不知所措。


    在他的世界裏出現了亮色,湛藍色的海麵,被光線照成亮白的海天相接處,金屬海岬與棧橋的亮灰色,還有鮮血淋漓的明紅。


    煙頭隨手摔下,他對到來的兩個紅衣人恐懼的擺手,且走且退接近港口的操作台,按住廣域網廣播。


    “柳之茗港,a303-304港區口岸,可以開工了,放下七十四號梁,繼續合攏,編號5541的信號塔,今天之內完工。”


    遠方的信號塔在吊機加力下緩慢升起,轉移到一個深井裏固定,原本位置的深井裏,卡著一艘燒得融毀的圖賡列夫級防衛艦,尚未及時清理。


    工頭顫抖著手迴來了。


    大理寺卿員向來都是兩人出行的編製,如果覺得不保險亦或級別變高,他們或她們可能會帶著機械卿員隨行。


    “大人們,你們有什麽事找我?”工頭說的很平靜,兩臂卻平舉起來,仿佛被光鏈銬住便是他的希冀。


    “老……”


    一個卿員身體前趨想要開口,但是另一個攔下來。


    他們之間陷入了長期的沉默。


    海鳥翩翩飛在海雲底端,它們不全是碳基生物,相當一部分,其實是生態文明局投放的仿生生命。


    大理寺護具捕捉到海鳥的動作,這個十四隻生靈的族群,竟然全部都是野生的。


    “世人會感歎奇跡再現,潮起潮落。”


    那名伸手攔下同事的卿員猶豫了多時,終於憋出一首散詩,老工頭詫異的看著他獅鷲形狀的麵具,氛圍柔軟下來,就像詩句一樣,充滿人生的長歎。


    “你們還活著!太好了!這真是!”


    聲音一啞,他摔倒在地,可是兩個紅衣人卻沒有第一時間幫忙去扶。


    “老傅,對不住……”


    “老賈”先忍不住摘下來麵甲,臉上和麵甲內側盡是蒸汽,他的眼角已經全紅。


    “小胡”也緊隨其後摘下,並且扶工頭起來。


    “傅先生,很抱歉……”


    他們的話被傅工頭的擁抱包裹,又是一段長期沉默,三人都哭出了心裏話,彼此無需更多表述。


    不過“小胡”維持著容顏上的冷靜,老賈已經坐在了傅工頭身邊,他卻依舊直立著。


    “傅先生,我們……需要你幫忙。”


    “什麽都別說,能給我半天時間麽?”


    “因為是你,可以。”


    傅工頭走向自己拮據的工作室,當他走進去,裏麵立刻發出翻找東西的聲音,使人想起古代的時候一種叫做空巢老人的群體,他們的家常常堆滿了各種雜物,在裏麵走到就會發出這一樣的聲音。


    “好了,來。”


    工頭走出來,捧著一個橙紅色的盒子,上麵有一層薄灰塵。


    “傅先生,我們沒有太多時間……”


    賈卿員忽然怒目而視,搖頭。“你不要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你太匆忙,太板正。”


    胡卿員握緊了麵甲,好像下一秒他就要撕掉披風下王冠狀的頭盔與層層盔甲,迴歸這海港,以行動迴敬賈卿員。


    然而,膽怯了,使命感推搡他走到這裏,是沒有迴頭路的。


    那個盒子打開來,由上而下,是他們三人兄弟一般的迴憶,下層的是久遠的,上層的是新近的。


    殘損的眼鏡,還有衣服的殘片。


    “謝謝你,老傅。”


    老工頭眼裏的光慢慢迴來了。“我們,可以去一趟洛遊陵嗎。”


    “洛遊陵?那地方在城北,來迴怎麽也得一天。”


    “走吧,這是我的執念,如果可以答應,你們有任何問題,我都會拚上性命。”


    “不用那麽做。”紅衣人有些為難。


    他們登上了列車,卿員沒有帶上麵甲,就像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不要最好的準備,不取最完美的過程,甚至也不強求差強人意的結果。


    工頭帶著疲憊和哀默,連續工作了近一個月,他期待著神明無妄的祝福,後悔當時沒有機會救到他們,明明離日出就剩一個月了。


    現在,好像已然見到了奇跡出現,滿足的睡去。


    “他甚至沒有問我們為什麽以紅衣的身份出現。”


    老賈依然掉著眼淚,不知道如何是好,兩支建禦靈杖折疊著縮在他們的袖口。


    “他太相信我們了,本來我們不應該隱瞞自己的身份。”


    小胡發呆的視線還是像在看書,這是他一貫的形態。他異常迷戀知識與書籍,或許源於沒有讀完高等中學就加入大理寺,這也是他擔任港務書記員的理由。


    老賈,隻是一個普通的地下城窮人,染上了嗑藥的劣習,在一次大理寺的“掃地”行動中被沒收了所有的身家,然後兜兜轉轉,莫名其妙到了這個改變他命運的部門。


    他們都見過禦史九關秋,這次任務,也是九關秋家下的。


    “青樽區洛遊陵站,洛遊陵站。”


    工頭更有精神了,他眼裏好像燃著烈火,他拽著他們的手,背著一個黑包,那黑包裏裝的是他從橙紅色盒子裏最底層拿出來的東西。


    洛遊陵紀念宮與寺院聳立著,也是星象院那樣的高大空曠,因為同樣的神聖。初代總督遊山河,與其十二賢僚的石塑像栩栩如生,黑暗的殿簷下,如在閉目養神。


    太多人來到這裏,在巨像前跪倒,向慈眉善目的無聲之物暗暗訴說自己在洛陰的迷茫。


    “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們,在老總督麵前決定結拜為兄弟,不知道你們還記得不記得。”


    “當然,傅大哥。”


    看到他拿出了包裏麵的結拜書,小胡終於服軟喊了一句大哥。


    “這太羞恥了,結拜這個概念明明是老武俠小說裏的東西,這顆星球上真扒出來幹的就我們幾個。”


    “說什麽胡話。”


    傅工頭拍著賈卿員的肩膀,輕輕反駁道。


    “既然到了總督麵前,說點吧。”


    這是洛陰乃至半個炎夏世界的傳統,稱為“渡冥言”,其實也就是希望那些過世的權貴能夠替小民帶幾句話到冥界去交給親人,如此帶有魏博風格的文化。


    大理寺卿員工作中用多了共振音言,現在開口說話反而遲鈍磕絆,盡管不用專業的設備,檢測不到如此瑕疵。


    “我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大哥。”


    他們從紀念宮說完心中寄托走出來,小胡先提起。


    “什麽呢?”


    “你認識寒筱北先生嗎?”


    “認識,認……他犯了什麽事。”


    “他是一個沒有監護人的家夥,但很厲害,一個人養著家裏孩子讀書。我們去他家給他帶話,因為有人願意當他的代理監護人,後來……我們的上司好像對他產生了興趣,開始頻繁指示我們去盯著他。”小胡流暢的解釋。


    “昨天我們還照顧了他的弟弟。”老賈說。


    “是的。”


    傅工頭一邊聆聽一邊點頭:“他是很好的先生。”


    “現在他很重要,我們想問問,你和他的交集。”


    老傅意識到這是他們的工作了,於是悵然:“他做到的承諾……我們港區的藥品和補給,乃至保險業務,現在全部都是湯氏集團供給,而且物量充足,你們可千萬別為難他,不然港口又得遭殃……”


    “我們知道,大哥,我們也是為了這份穩定不被破壞……如果,我是說如果,洛陰馬上要掀起一場暴風雨,你願意幫我們嗎,將港口區域的深部數據,交給總督宮嗎?”


    老賈提到的“深部數據”這個詞幾乎是在考驗老傅的耐受力極限,他把頭埋下去,聲音從兩腿下冒出來往上飄。


    “要那麽做,公會能答應,城裏的某些人不容易答應。”


    “九關秋才羽,大哥你知道吧。”


    老傅稍加思索:“知道,監察司首席,裁雨集團的……話事人。”


    “她也隻是洛陰的滄海一粟,我們都是微不足道,但是總督希望我們擰成一股繩,挽救某些可能會毀掉洛陰的事。”


    老賈補充道:“挽救不了也要把損失降到最低。”


    “我答應了,告訴我要怎麽說,柳之茗港全力以赴,我們的人不會對不起柳裴之。”


    發完誓,傅工頭堅定之餘,大為困惑:“這些深部數據關寒筱北先生什麽事?”


    兩個大理寺卿員不約而同看向雲邊,洛遊陵外就是樂遊原,那個終年歡樂之地。


    歡樂易碎。


    “才羽和他不久就會見麵,我們急需一個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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