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鑾殿乃是黃彩琉璃瓦鑄成的,殿頂雕著各異的走獸裝飾物,而且殿頂的垂脊獸天下是唯一十樣俱全的,八條垂脊共飾有八十八個仙人。如此巧奪天工的宮殿,如今竟付之一炬了。


    皇後站在金鑾殿前,躲在石獅子像後,遠遠的瞧著叛軍們從紅色的火光中拖出兩具已經燒焦的屍體,她遠遠的竟聞到了肌膚被灼燒發出的特殊氣味,讓她幾欲作嘔。


    兩具屍體已經被燒的麵目全非,可那男子的身上的衣衫殘片隱隱約約的能辨認出是龍袍,而他身上龍形玉瑝,卻是李胤從不離身之物,而那女子的屍身頭上簪著的步搖,上麵綴著五彩玉,無論如何她都是識得的,那是阮綠萼封為皇貴妃之時,禦賜之物。


    她霎時心如死灰,哭到:“皇上,你好生無情,你便是臨死亦要那賤人隨你去,本宮才是你的皇後,才是你的結發妻子。早知今日,當初成親那一日為何要說莫離莫棄,承兒還屍骨未寒,你怎能如此狠心。”


    皇後一直躲在遠處,並未有叛軍注意到她,如今她亦鬧,眾人認出了她。欲要上前抓她去祁王處領賞,卻不料見她竟跑進了金鑾殿,在紅色的火光中。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濃的黑煙中,曾經尊貴至極的女人至此香消玉損在這重重宮闈裏。


    那些士兵歎了口氣,收迴目光,落在兩具屍身上,“殿下在闔宮上下尋找的皇貴妃與那昏君,已經既已燒死了,咱們快些去迴話罷。”


    直至戌時,天地昏黃,萬物朦朧。宮內殘兵皆亦投誠,死的死,降的降,徒留遍地的血。便是護城河裏的水都被染紅了,魚兒遊到水麵,艱難的唿吸著。


    金鑾殿前,那火光映紅的台階上,有個一身盔甲的男子,身上滿是鮮血,身旁的寶劍上亦是一片鮮紅,他竟不知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了,隻記得自己隻要能闖進皇宮,便能尋到自己最愛之人了。


    他長發披散,隨衣袂翻飛烈烈的火光中,竟美如天人。可遠遠的瞧去,他竟在哭,而他懷裏抱著一個已經被灼燒的麵目模糊的女子。


    侍衛們從殿前的玉清池裏舀水,不斷的往大火熊熊的殿宇上潑去,池中的錦鯉亦是有些被舀進了木桶裏,澆在火海裏,片刻便燒成灰燼,果真是應了那樣一句話,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萼兒,你怎麽這樣的傻?為何不等本王進宮?”他依舊記得見她的最後一麵,在她的眸底,昔日的怨恨,仇視都不見了,隻剩下無盡的淡漠與薄涼。


    屍體上傳來的燒焦之氣讓人作嘔,可祁王亦是悲痛欲絕的抱著,一雙眼睛無神望著,嘴唇微微的翕動著,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本王曾答應過要娶你的,你若不在了,要這江山又有何用?。”


    玉蕖亦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後,隻瞧著她悲痛欲絕的模樣,眼底卻莫名的一酸,她垂首看著他,“好一句要這江山何用,這樣的話讓那些死去的士兵聽聽,讓妾身年邁的父親聽聽。可憐我父親年過半百還為你出生入死,可憐我女兒身卻披上了這身戰袍,可憐那些士兵為了一個隻愛美人的男人白白的丟了性命。”


    “滾,本王不想見你。”李祁冷冰冰的話從唇間吐出,帶著深深的厭惡。


    玉蕖澀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指著那已燒焦的屍身道:“阮綠萼,我素來對你厭惡至極,今兒你便是死了,若是沒有死,我便親手將你殺死。可當真是活該,如此不守婦道的女人,挫骨揚灰方才讓人解恨呢。”


    李祁聽了她這樣的話,原本滿是痛楚的眼睛裏便凝滿了恨意,他死死的盯著玉蕖,好似要將她抽筋剝骨方才解恨。


    他正要發火,便瞧見他雲義綁著一個太監過來,那太監身上衣衫已是破舊不堪了,灰白的頭發披散著,正是李胤身邊的順公公。他眼珠通紅的一邊踉踉蹌蹌的走,一邊不斷的叫罵著:“你們這些叛賊,亂臣賊子,祖宗留下來的宮殿,都被你們毀了,你們遲早會遭報應的。”


    雲義一把將他踹倒在地上,怒道:“還不快說,傳國的玉璽在哪裏。”他的目光落在祁王懷裏的屍體上,微微轉過了臉,眼裏竟是無盡的傷痛。


    “呸,憑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也想要什麽玉璽,也忒癡心妄想了些,來日皇上迴來……”他猛地頓住,自知失了言。


    “你說他會迴來?”李祁的聲音裏微微的帶著顫抖,忽的意識到自始至終,那順公公為瞧那李胤的屍體一眼。那順公公跟隨李胤數十幾年,可是忠心至極,若當真見了李胤死的如此淒慘,豈能如此的平靜?他便不由得欣喜若狂,猛地道:“這兩具屍體是假的?”


    他的目光落在懷裏的女子,在眾人驚愕的目光裏,拿起身旁的利劍,剖開了那女子的肚子。


    玉蕖殺人無數,此時竟幾欲作嘔,她震驚的看著眼前幾近癲狂的男人,竟覺得這般的陌生,好似從未識得他一般。過了許久方才聽見那男人極其詭異的笑道:“不是她,不是她,肚子裏沒有孩子。”


    眾人霎時惶然,原來竟是破腹取子,不由得個個心中顫栗。此時於耺從遠處急匆匆的走來,見到此時的情景霎時一頓,卻道:“殿下,有幾百逃兵扮成普通人的樣子,逃往江南了,屬下已派人去追了。”


    祁王拿起滿是血跡的刀劍,起身欲要離開。卻被玉蕖攔住,急道:“殿下可是要去追?那女人未必在裏麵,保不齊已經和那昏君離開了。殿下,你莫要糊塗了,那金擇巍有十三萬人馬,我們僅有七萬,您這一去,莫非是要將到手的皇位拱手相送不成?”


    她說完朝著雲義使了一個眼色,雲義領會其意,上前道:“殿下,此時您盡快登基為帝乃是大事,來日您登上皇位,他江南王豈不會對您投誠,將那些逃兵交出來。來日這萬裏江山都是您的,尋個女人有豈非難事?”


    “雲大人有何必勸他,他這一走,來日這萬裏江山就已易主了,不姓李改為金家的天下了。”玉蕖故意出言諷刺,“那璟王是殿下的叔父,不是金擇巍的叔父,來日璟王若是不降,便隻能出兵討伐了,殿下摯愛之人隻怕也難逃厄運罷。”


    數日的顛簸流離,綠萼原本孱弱的身子愈發的吃不消。她害喜厲害,一路忙於奔波逃命,眾人亦是饑一頓飽一頓,有時獵來的野兔尚未烤熟便拿來吃,她吐得幾乎脫水,整個人受了一圈。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原來果真如是,那漫天遍野的桃花好似不知人間的紛亂,開的竟這般的燦爛。綠萼一身粗布的衣衫,身上半點釵環皆無,為掩蓋住她驚人的美貌,臉上亦塗了一層厚厚的泥。為掩人耳目,他們皆是晝伏夜出,常常半夜行路。


    李胤負手立在桃樹下,凝望著漸漸西沉的光亮,良久的緘默。綠萼卓然的立在他的身後,靜靜的瞧著他良久,方才走過去緊緊的牽扯住他的衣袖。


    “皇上,咱們莫要去江南了,我們去宜州罷,綠萼自小便生在那裏,我們男耕女織,莫要再爭權奪勢的活著了。”


    汙泥遮住了她臉上的惶恐和憔悴,卻遮不住她眼底的紅絲。


    “萼兒,朕自小便隻學帝王之道,馭人之術,若讓朕活在隴畝之中,朕怕一生都讓你受累吃苦。”他語聲頹然,卻帶著深深的不甘,“朕總有一日,會奪迴屬於朕的江山,你信朕。”


    “綠萼未進宮之前,雖家徒四壁,可日日過得亦是自在的,後來進了宮,日日錦衣玉食,享盡人間富貴,卻未感到半分的快活。臣妾不怕吃苦,便是來日一生貧窮潦倒,隻要跟著皇上,心裏亦是歡喜的。”她眼裏湧上的淚水,撲簌簌的滾落。


    “萼兒,可是朕不願,若淪落到任人欺淩之地,倒不如讓朕那日死在金鑾殿內。”李胤語聲深沉,喚出的那句萼兒裏帶著濃濃的不忍。


    她苦苦一笑,才道:“臣妾瞧著皇上那日將傳國玉璽從金鑾殿裏帶出來之時,便知皇上今日的迴答,是臣妾不甘心,才多嘴問的。”


    李胤側過臉,良久沒有言語,幾縷烏黑的發被風吹的起伏。他隨手折下一枝灼灼的桃花,插入她的雲鬢,眼底閃過幾絲柔意,“若你不想卷入這場是非裏,朕便讓人將你送至宜州。”


    綠萼望定他,清晰的說道:“臣妾不走。”


    樹上的花瓣被風一吹,灑在他們二人的衣襟上,兩人一動未動,也不知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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