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孛爾等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進入了大鬥穀。


    峽穀內,兩側山峰相互對峙,群峰錯落參天,峭壁林立,一眼望不到頭,凝重壓抑的氣勢讓人心悸。


    高聳入雲的連綿峰巒,疑無去路的狹長穀底。


    喻本元忍不住說:這裏可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關要隘啊!


    曲孛爾迴頭笑著,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就打馬快跑了起來,其他人在他後麵加速跟了上去 。


    不知不覺之間,耳邊的風聲越來越大。風聲似從深穀裏傳來,帶著怪異的嘯鳴,忽遠忽近,令人悚然。山道一會兒在陽光下展開,一會兒又消失在昏暗嶙峋的峭壁巉岩間。忽然,漫天的飛雪撲麵而來,太陽瞬間失去了蹤影,峽穀裏暗得看不清前路。


    不要停,跟好我,不要落下!曲孛爾停馬矗立路邊,大聲吆喝。然後繼續拍馬奮力往前趕。


    本元知道,這時候一定得相信曲孛爾,他從這裏走過無數次,啥樣的天氣都遇見過。他打馬緊緊跟在曲孛爾後麵。一個隨從在他身後不停地發出“駕!呔!駕!呔!”的催馬聲。


    在一處突出的崖壁前,曲孛爾和隨從已經下馬,把馬緊緊牽在手裏,大聲喊道:下馬,下馬,在這裏躲一躲。


    本元等紛紛下馬,往曲孛爾身邊聚攏。他們從馬鞍上抽下毛氈披在身上,背靠背圍在一起。幾匹馬在風雪中也相互擠靠在一起,四周已經白雪皚皚。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風雪奇跡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太陽閃爍著刺眼的光芒,照得人睜不開眼。


    曲孛爾給本元和薑頭兒遞上薄薄的布帶子道:把眼睛遮起來,像我這樣。


    本元照著曲孛爾的樣子把布帶子在腦後紮緊。布帶子很薄,眼前的東西雖然模糊,但影影綽綽還能看到。


    走,拉著馬,跟著我慢慢走。幾個人立刻踩著齊膝深的積雪跟著曲孛爾跌跌撞撞慢慢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地上的雪越來越淺。曲孛爾大聲說:查看一下馬鞍,上馬繼續趕路。


    曲孛爾扯下眼睛上的布帶子翻身上馬。其餘人皆效仿他,紛紛上馬,打馬繼續前行。


    峽穀漸漸寬闊起來,隱在深草中的車轍印模模糊糊,時隱時現,看起來很久沒有車馬從這裏經過了。遠處一些駝馬的屍骨白森森地散落在草灘上,時而有禿鷲在頭頂上盤旋。


    跑過一道長坡,眼前豁然開朗,無垠的綠色草原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看,這就是焉支川,我的故鄉!曲孛爾大聲告訴所有人。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本元,我就是在這裏出生的,我的族人祖祖輩輩曾在這裏生活,如今,我們卻再也不能迴到自己的故鄉了!曲孛爾用馬鞭指著一望無際的草原大聲說道。


    這是漢朝時匈奴人被霍去病趕出祁連山時唱出的悲歌。本元明白,自從韃靼人來到這裏,曲孛爾他們也像當年的匈奴人一樣失去了自己的家園,他心裏頓時也湧出了無盡的悲愴。


    阿爸,阿媽,我和尕珍又迴到了故鄉。你們看見了嗎?你們聽見了嗎?曲孛爾淚流滿麵,失聲痛哭。


    曲孛爾帶著眾人在平坦寬闊的草原上縱馬馳騁。清風像細密的篦梳從身上歡暢地刷過,人和馬的毛發向後舒展飛揚,颯爽通透。


    大約一個時辰,盡興的人們才勒住韁繩,放慢速度,放眼向遠方眺望。滿眼青翠碧綠的草原似一幅神秘的畫卷在眼前徐徐地展開。五顏六色的花草,大片的油菜花如同神仙手中的畫筆隨意塗抹、潑灑,讓沉寂空曠的草原生機勃勃,絢爛奪目。


    看,看,那是什麽?本元用馬鞭指向草原東麵。


    極目遠方,天際懸浮著一幅巨大的晶瑩剔透的水幕,水幕中煙波浩渺,鬱鬱蒼蒼。在水幕與草原的銜接處,湧動著波濤般藍灰色的雲翳,似萬馬奔騰而來。


    本元激動地大聲呐喊:是馬群,是馬群!他駐足看向遠方,被天邊奔湧而來的馬群震懾。


    很久,那水幕與雲翳仍在遠處閃爍湧動。


    那是太陽照射在草地上的反光,不是馬群,是草原上的一種幻象。曲孛爾微笑著向已經陶醉的本元解釋。


    本元難以置信地看向曲孛爾。啊,是太陽的反光?怎麽會有這麽神奇的東西?看了半天遠處的“奔馬”確實沒有向他們奔湧而來,頗有些失望。


    曲孛爾嗬嗬嗬地朗聲笑道:走吧,草原上神奇的景色何止這些,慢慢地夠你看呢。


    走了這麽長時間,怎麽連隻羊都沒看到?去哪裏找馬群呢?本元再次極目遠方,看著茫茫的草原有些發愁。


    我們先到胭脂監去看看,興許能碰到原來監所的人,這樣應該能很快找到馬群。曲孛爾邊說邊用馬鐙磕了一下馬腹,繼續往前趕路。


    他們遠遠地看見一處城堡的殘垣斷壁。慢慢靠近,眼前的情景不由讓人心生寒意。


    低矮的土夯牆壁在雨水風沙的衝刷下殘破頹敗,從牆角到牆頭蒿草茂盛。貌似官署營房的區域房梁門窗已毫無蹤影,死寂的殘垣斷壁上火焰燒蝕的焦黑色痕跡依然清晰可辨。從坍塌的房屋和墩台的輪廓來看,曾經的胭脂監官署的規模相當大。


    幾個人圍著官署營地來迴探察,時不時地向殘屋斷壁裏麵高聲唿喊:有人嗎?還有人嗎?


    除了隱藏在草叢亂石中蟲鳥的鳴叫,風穿牆洞的嗚咽,看不到半點兒人的蹤跡。


    盤桓了快一個時辰,曲孛爾看著麵容悲戚的本元道:走吧,往南走二十幾裏是西大河草原,那邊有十幾條山溝,平羌溝、烏龍溝、腦兒墩溝。夏天牧人會在那一帶放牧,去那邊再找找看。


    本元隻能滿腹惆悵地跟著曲孛爾打馬往南去。


    喻......喻.......喻……


    本元他們剛走出去不到一裏地,突然身後傳來大聲的唿喊。迴轉馬頭,就看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人光著雙腳唿喊著向他們狂奔而來。


    本元勒住馬頭站在原地警惕地看著瘋狂唿喊的人。


    喻......喻......嗚......嗚……


    這個已經無法辨認容貌的乞丐般的來者,跑到近前就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片刻後,他盯著本元,用雙手撩開遮蔽在臉上似氈片一樣黏汙不堪的頭發,漏出幹枯扭曲的臉龐,又“喻、喻……”地哭喊起來。


    本元像突然被烙鐵燙了一般僵在馬上,呆愣片刻後他滾鞍下馬,將信將疑地慢慢走向跪在地上的人。是胡葉爾嗎?你是胡葉爾嗎?淚水已經從他眼裏噴湧而出。


    他幾乎是撲到了像篩糠一樣顫抖的胡葉爾麵前,他此時已經確信,這就是胡葉爾,就是一直讓他牽腸掛肚,心存愧疚的胡葉爾啊!


    本元和胡葉爾都難以置信地凝視著對方,久久無法平靜。


    曲孛爾等紛紛下馬,看著眼前的兩個人,都不敢上前打擾。


    本元拉起胡葉爾,顫聲對大家說:這是我的好兄弟胡葉爾,是十年前我剛到平涼時就在一起的生死兄弟!天啊,我不是在做夢吧?你怎麽會在這裏?


    七八年前我離開平涼迴到老家,可我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家鄉,父母親戚都覺得沒有顏麵,橫豎看不慣我。胡葉爾流著淚一邊比劃,一邊拿著一個小木棍兒在地上劃拉。


    隻有本元知道他在說什麽,在寫什麽。一起在平涼時的那段日子,這成了他們彼此熟悉的交流方式。


    本元一邊聽一邊默默地點頭、流淚。


    我在家裏待不下去。聽說這裏在招募牧軍,我就一路要飯來到了這裏。我會防疫、放牧,會寫字,他們就留下了我。三年前,韃靼人占了焉支川,放火燒了胭脂監,這裏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無顏迴家,隻想老死在這裏。


    本元心疼地拍打著胡葉爾的肩膀:都怪我,都怪我!那時一心都放到防疫上,等迴過神來都不知道去哪裏找你。王寶川、肖立廣,我們隻要見麵都會打聽你的下落。誰承想你孤身一個人跑到這麽遠的地方,遭了這麽多的罪。


    你們一到這裏,我就躲了起來。我遠遠地看著你,覺得自己在做夢,我仔細聽你的聲音,眼看著你們來了又要走了。我不管了,哪怕認錯了人,哪怕死了,我也得試試。沒想到果真是你,天啊!胡葉爾扔下手裏的木棍兒,雙手捂臉痛哭失聲。


    曲孛爾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忍不住唏噓感歎。


    苦難的事情其實都很簡單,它就是在你沒有任何防備的時候突然奪走你的父母、朋友,奪走原本屬於你的一切,隻留下恐懼、痛苦、孤獨和絕望。


    走,我帶你們去找馬。胡葉爾明白了本元為何而來時,他擦幹眼淚,把淩亂的頭發攏在一起,撿起那根小木棍兒幾下把頭發綰住,看著本元毫不猶豫地說道。


    兄弟,把這衣裳換上。一直在一旁看著的薑頭兒遞過自己的一身布袍。


    這,這?胡葉爾猶豫著不敢接。本元接過布袍道:穿上吧,是咱們自己的大哥。


    本元又在自己的行李裏找出一雙麻鞋,一起塞到胡葉爾手裏。


    胡葉爾抱著衣袍又跑迴到剛才躲避的廢墟裏,本元牽馬跟了過去。


    一會兒隻聽到斷牆後麵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又等了片刻,隻見胡葉爾換好了衣袍,穿著略有些大的鞋子走出來。


    他洗淨了臉,盡管黑瘦,但已經像個樣子了。十年前的娃娃臉已經沒了蹤影,那雙眼睛雖然有些渾濁,但還能看出原來的一些模樣。


    走,我們去烏龍溝,到那裏去找胭脂馬。胡葉爾比劃著大聲說道。


    本元翻身上馬,伸出手說道:來,胡葉爾,給我手,上來!說著一把就把胡葉爾拽上馬讓他坐在自己的前麵。


    這一刻,兩個人的心都咚咚地猛跳起來,胡葉爾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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