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頭兒帶著大夥兒忙活了兩個多時辰,天不知不覺就黑了。晚飯是一筐饅頭,一壺茶水。


    沈續粱餓極了,他拿過熱騰騰的饅頭塞到嘴裏就吃,接連吃了兩個才想起來品滋味。這饅頭是他這一路上吃到的最香甜的東西。他竟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心酸感。


    老薑頭遞給他一碗熱茶道:慢些吃,別噎著,沒啥好的,但饃管夠。


    薑頭兒帶著個酒葫蘆,他喝幾口,也遞給其他的人。大家都自覺,接過酒葫蘆,淺淺抿一口又遞給薑頭兒。


    你喝不?薑頭兒把酒葫蘆伸到續粱麵前。


    續粱衝薑頭兒搖搖頭。


    我,我能不能給我媽媽帶個饅頭?續粱怯怯地問薑頭兒?


    啥?饃?不用,他們早吃罷了。不用你操心,我婆姨管著他們呢,餓不著。其他人聽了都笑笑。


    吃過飯,又配了幾撥馬,薑頭兒就帶著續粱迴家去了。臨走時交代劉麻子,把棚裏打掃幹淨再睡。


    放心走你的吧!劉麻子有點不耐煩。


    續粱看清楚這個比薑頭兒看上去年齡大許多的劉麻子,滿臉都是大大小小的坑,這是得了天花留下的,他在老家也見過這樣的。都說這種人命大福大。可沈續粱每次見到這樣的人心裏都會打個寒顫。因為滿臉的坑坑窪窪,讓人的臉看上去猙獰可怖,不知道哪裏來的福?


    他迴到家,媽媽和二嫂竟然都沒有睡。聽見他敲門,二嫂很快給他開門。


    你吃飯了嗎?媽媽一見他就趕緊問。


    吃了。你們呢?屋裏沒有點燈,續粱站在地下沒動。


    我們也吃了。媽媽猶豫了一下應道:續粱,你也別太在意,今天咱們都睡這屋裏吧,你靠牆睡,我和孩子們睡中間。


    二嫂趕緊說,好的,好的。弟弟,你先上去睡吧。


    續粱馬上說,那好,我先睡了,他脫鞋上炕。


    他們隨身帶的被子給在平涼的二哥留下兩條,現在隻剩下兩條被子了。一條給二嫂和孩子們,沈續粱和媽媽蓋一條。好在現在是夏天,夜裏也不太冷。


    活兒累不累?躺下後媽媽一手摸著續粱挨著她的胳膊問道。


    不累,那裏很好。師傅也很好。續粱迷迷糊糊地迴答著媽媽,不知不覺就昏睡了過去。


    媽媽聽著兒子沉沉的酣睡聲,默默地流下了眼淚。這一年多來,好像隻有此時此刻,她那顆一直緊緊揪著的心才稍稍寬鬆了一些。將近一年前,她從聽到丈夫出事到最終問斬,都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續粱。丈夫出事後,她每天度日如年,經常徹夜難眠,等著各種消息傳到家裏。後來消息越來越少,直到州府裏派人把他們都監管起來,禁止出入,她才把事情告訴他。兒子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吃不喝幾天,她也隻好由他去。那時全家人生死難料,她甚至想如果能死在自己家裏可能也是幸運的事。


    有一天傍晚,族裏的一位爺叔悄悄來到家裏告訴她恩軍的事。能從流放改判恩軍,是她根本連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她連一刻都沒有猶豫就一口答應了,而且帶著續粱給爺叔磕頭,懇求他一定要想辦法做成這件事,來生哪怕做牛做馬也要報答這些恩人。


    今天來到這裏,住進這間小土屋,續粱的師傅叫師娘過來幫他們裏裏外外安頓,又送來一捆柴火,半口袋小米,甚至還有幾個雞蛋。


    兒子的師娘反複告訴她:我今後就是你兒子的師娘,無論大小事,你一定得告訴我,咱們這裏新來的家屬都是我幫著安頓的,不用見外。咱們今後都是鄰裏鄰居的,跟一家人其實沒兩樣。以後就叫我們家兒子領著你們家的娃娃玩兒。


    這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但遇到的人卻是熱心腸的。此時,摸著兒子瘦弱的胳膊,聽著他沉沉的唿吸,心裏感到格外踏實。


    二嫂也輕輕地打起了唿嚕,媽媽看著西斜的月亮從牆上的小窗裏透進淡淡的微光,寧靜而安穩。睡意漸漸襲來。


    沒過幾日,薑頭兒交給續粱兩袋糧食。給,小麥、小米各一鬥。這是你每月的口糧。拿迴家交給你娘。你以後早晚就來這裏和劉麻子他們一起吃,我給他打過招唿了。這樣也能給你娘她們省出點吃的。緊一緊差不多夠她們娘幾個吃了。肉、油啥的沒有,日後再慢慢想辦法。咱這裏的人青菜蘿卜家家都自己種自己吃,你們也得學著自己弄。熬過今年就好了。這也是肖監正的意思。薑頭兒看著手足無措的沈續粱,在鞋底上磕磕煙鍋兒誠心誠意地叮囑著。


    沈續粱看著這兩袋吃的,腦子裏並沒有夠或不夠的概念。過去他從不進後廚,哪裏操心過碗盤裏的吃食是怎麽來的?如今,他迴到家偶爾趕上媽媽和侄兒、侄女吃飯,隻見到每個人的碗裏隻有稀可見底的湯水,而二嫂隻是看顧、哄勸孩子們吃那無滋無味的稀粥,很少見她動碗筷。他心想,這些東西拿迴家媽媽和二嫂一定會高興。謝謝師傅,我替我......替我媽媽謝謝您。續粱覺得這句話從嘴裏說出來是那麽的生疏、別扭。


    續粱每日裏早出晚歸跟著薑頭兒在配種廠忙活。媽媽心疼他,他總是迴答:不累,都挺好。他身上馬棚裏的味道越來越重,兩個小兒嫌棄,不肯輕易靠近他。每當這種時候,媽媽看二嫂時眼裏有了明顯的惱恨和埋怨。


    一個多月後,何叔獨自來到了長樂監。二哥終於抵不過病痛,自生病後苦熬數月還是撒手西去。母親和二嫂聽到這噩耗,隻能緊閉門戶相擁哀嚎。近一年來,手無縛雞之力的母子幾人,一直顫顫巍巍,如履薄冰。一次次無法預料的災禍的到來隻是遲早而已,每一次墜入冰冷無望的深淵,除了悉數承受,全都束手無策。


    續粱已經沒有了當初知道父親消息時的恐懼與驚慌。他逼迫自己聽從薑頭兒或其他牧工隨意的差遣指派,啥活兒都幹。他想忘了二哥的離去給全家人帶來的悲苦和傷痛。


    薑頭兒看不慣,可也不責備任何人,有空兒就弄匹馬帶著續粱跟馬群上牧場。續粱還不太會騎馬,可薑頭兒卻不管這些,帶著他在草灘上肆意奔跑。


    想在我這裏待住了,必須得學會騎馬。騎馬有啥難?多摔幾次就會了。騎在馬上,縱橫來去,天寬地大,啥都不算球個事兒。薑頭看著坐在地上齜著牙,忍著疼痛喘息的續粱絮絮叨叨個沒完。你在這裏好好給我查看孕馬的情況,太陽下山了再跟著馬群迴去。別整天想東想西的。幹你該幹的。隨便叫人使喚你,隻能受人家的欺負。你是個軟骨頭嗎?


    等薑頭兒自己迴了配種廠,續粱獨自坐在配種廠外的華川河邊,默默地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他眼前會偶爾浮現出自己和喻本亨在淠河邊上讀書、戲耍,在河裏遊泳撒歡兒的情景。本亨此刻在幹什麽?他還會記得我嗎?在來平涼的路上,每次偷偷撫弄本亨帶給自己的象棋,心裏都覺得一陣陣疼痛和窒息。現在他很少再拿出這盤象棋,它已經藏在自己內心深處一個溫暖而酸楚的角落了。同窗們可能談到自己都會覺得不齒吧?想到這裏,續粱不由就覺得後背一陣陣的冰冷。都過去這麽久了,大哥連一絲音訊都沒有。媽媽偶爾會悄悄跟他念叨,但他心裏卻恨大哥。可是想到假如大哥不管不顧地與他們聯係,可能也會受到牽連,弄得身敗名裂,卻又讓他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恐懼。


    六安、麻埠,我的故鄉,此生怕再也迴不去了。如今因禍亂,曾經的骨肉至親或陰陽兩隔,不知埋骨何處,或離散天涯,音訊斷絕。抬眼望著遠處牧場上散落的馬群和寂寥的華川河兩岸,續粱的腦海裏不禁湧起了《詩經·四月》裏“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的情景。四周枯萎凋零的草木,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背離故土,流落他鄉的淒涼與茫然。發自內心深處的悲慟之情讓續粱欲哭無淚,周身寒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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