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理走進正殿,龐倍見到他,立即從王座上走了下來,迎著他走過來。


    恍惚之間,朱理有種他在重複著不久前見到安德魯親王的場麵。


    一樣幽暗的燈光,一樣是鋪著猩紅色地氈的大殿,一樣,等待他的,是一位和他血緣極近的男子。


    在近百年前,博若徹斯特家族曾有過幾次內戰,自己的血脈互相傾軋,血緣相近的人為了爭奪皇位而自相殘殺……也許,正如安德魯親王所說,博若徹斯特的血中天生充滿了野心和對權力的無盡*,對於和自己血緣相近的人,沒有天生的親近,反而有種天然的仇視?


    他想到這裏,不由按了按腰間的劍,從安德魯親王的戰艦逃出之後還無暇清理,上麵一定還沾著他親叔叔的血。就在不久之前,他親手將這把劍捅進了他叔叔的咽喉。接下來,也許又要染上另一個博若徹斯特的血。


    龐倍走到朱理麵前,目視著他,並沒有如平時那樣向他行下屬軍官之禮,而是行了個騎士之間的騎士禮。


    朱理以騎士禮還禮之後,龐倍平靜問道,“安德魯親王殿下想必已經身隕?”


    “是。”


    “他被你所殺?”


    朱理沒有說話,隻抬眼看著他。


    龐倍垂眸淺笑,“他的行為已近瘋狂,也算取死有道。”他語氣中微微有一些感歎之意,然後,他眸光微轉,看看朱理,輕聲問,“艾麗呢?”


    朱理不吭聲。


    龐倍抬眸,聲調和剛才談論到安德魯親王的生死時一樣平靜,“我猜,你一定把你的私印給她了,想讓她趁著蘇芳大亂逃走,沒準還希望她能給艾力克斯報個信?”他臉上笑意漸漸加深,“有了你的印信,確實可以順利通過蘇芳周圍的關口前往帝都,不過……我並不認為她能順利逃得太遠。這還要多虧了希禮和薇露送給艾力克斯的密函呢,若我所料不錯,她現在應該背負著叛國的嫌疑,各個關口現在恐怕已經把她的樣貌設為最高等級的通緝犯了吧?”


    朱理注視著龐倍的雙眼,“叛國嫌疑?中將,您現在所做的,才是叛國吧?”


    龐倍對朱理的詰問完全不以為意,“朱理,你是個優秀的人,我敬佩你的執著,你的責任感,你在軍事和劍術上也很有天分,我和你本應該成為好友,可惜,我們從一出生就注定不可能成為兄弟或者好友。”


    朱理譏諷地輕哼一聲,“使我們不能成為好友的,不是我們的立場,而是性格吧,龐倍?”


    龐倍微微一挑眉,“性格?你自認為自己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麽朱理?還是你認為艾力克斯有這種特性?告訴你吧,博若徹斯特家的血液裏流動的就是奸狡,無恥和冷血。你該不會忘了你是怎麽得到蘇蘭托執政官這位置的吧?不正是艾力克斯一手策劃的麽?你在和我一同執行這他的計劃時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啊。元老院裏那幫傻瓜至今還有許多人不敢相信皇帝陛下會暗殺了自己欽命的執政官呢!哦,還有——”


    他湊近朱理,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以為,先皇陛下,我們親愛的父親,他究竟是怎麽死的?他的騎術那麽高明為什麽會墜馬?”


    龐倍後退一點,看著朱理猛然睜大的眼睛,微笑著小聲說,“讓我告訴你吧,我們親愛的弟弟,父親的死,不僅有我的份,更是艾力克斯主意!我隻能算是幫兇,真正的策劃者、主謀,現在正坐在帝都皇廷的禦座之上!”


    朱理的瞳孔猛然收縮,他的雙頰變得通紅,聽到龐倍直指艾力克斯為謀害先皇、他們的親生父親的真兇,他的第一反應是否認,可他立即想到,先皇墜馬、死去的時機太過巧妙了!但是——但是艾力克斯已經是皇太子了,是儲君,他分擔著先皇許多的職責,他和皇位隻有一步之遙,他遲早會當上皇帝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過……


    天哪,不會吧?不會吧?


    是真的!


    啊……是真的。


    當時看來毫不起眼的話和略覺微妙古怪的眼神,現在迴想起來卻覺得處處透著複雜和兇險的心機。


    朱理眉心緊蹙,緊緊閉上雙眼。


    啊……是的!是的!是艾力克斯!隻可能是他!隻有他能在那個時候接近馬廄……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你想明白了?儲君和皇位雖然隻有一步之遙,但是,還是有許多事,是皇帝才能做的!”


    龐倍繞到了朱理身後,在他背後輕輕提醒他,“如果不是這樣,艾力克斯的雄圖偉業何時才能開始?等二十年後老皇帝老死在皇座上麽?等到帝國的屬地、偏遠的行省都像蘇蘭托這樣鬧著要重新獨|立之後麽?等那些憑著家族勢力當上執政官的窩囊廢們一個接一個逃迴帝都之後麽?休養生息,積累國庫的財富,先皇陛下已經做了幾十年這樣的事了,還要以這為借口繼續下去多久呢?多蓋幾個歌劇院,多建些圖書館和大學在那些行省就會教化他們忠君守法,老老實實地當帝國的子民?朱理,你相信麽?你來到了蘇蘭托,你親眼見到了蘇芳和世嘉是怎麽樣的,它們的舊貴又是怎麽想的,你還會繼續相信先皇的想法麽?”


    龐倍又從朱理身後走到了他身前,他審視著朱理臉上表情,由於種種太過複雜的心緒,他一貫平靜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裂痕,他的右眼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聲音卻依然平靜而溫和,“是的,你不會。我和艾力克斯也不會。你其實是認同我們的做法的,但你的膽魄不夠,所以,艾力克斯並沒有讓你也當同謀,他選擇了我。現在,好好想想我剛才的話吧,艾力克斯和我,究竟誰更冷血?他畢竟叫了先皇陛下那麽多年的父親呢,可同樣的事,我做了,就是冷血狡詐卑鄙,他做了,似乎就堪當睿智冷靜之類的評語了。”


    龐倍再次靠近朱理,鼻尖幾乎碰到他的鼻尖,輕聲說,“你以為,艾力克斯深深信任你,才派你來蘇蘭托?你以為,他對你這位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毫無戒心?你自己也不能說服自己相信吧?你上一次稱他為‘哥哥’——是多久之前的事?你以為,為什麽,他會放心地讓我陪著你來?”


    他輕語之後,後退幾步,和朱理拉開距離,“朱理,承認吧,別再自欺欺人了,我們的命運是一早注定的。”


    朱理緊緊攥著拳頭,痛苦麽?震驚麽?的確有。但是並不強烈。許多積累已久但不願細想的疑團一下子被撕扯了出來,驟然爆炸,灰燼硝煙落定之後,現在他心中隻有一團焦灼熾熱的火。


    這團烈火在他心中燃燒,可他的麵容卻越來越寧靜,他嗤笑一聲看著龐倍,“不要再自欺的人是你啊,龐倍,你到現在還不敢大膽地說出來麽?什麽命運?什麽不公?這些根本就是借口,無法遏製的野心,讓你做出了叛國的舉動!或者,我該說,是嫉妒,讓你做出了這些事的?”


    龐倍聞言,靜靜和朱理對視著,他那雙和朱理長得極為相似的藍紫色眼睛離像是有幽幽燃燒的紫色火苗,他輕輕舒了口氣,“嫉妒?野心?確實。我從來不否認。但是,叛國?恐怕……這罪名倒未見得會被坐實。朱理,你也許不能相信,但是,你死之後,我會被當作英雄,我不僅會受到愚蠢的百姓們的愛戴,還會也受到狡猾精明但冷血的艾力克斯的封賞,我會取代你,成為蘇蘭托的執政官,而你,將在惋惜中被人遺忘。”


    “叛軍是你引來的吧?你這種引狼入室的叛國者會被當作英雄?”朱理怒極反笑。蘇芳遇襲的時機如此之巧,隻可能是龐倍安排的,甚至默許的,不然,敵機在接近蘇芳之前就會被擊落。


    龐倍淡然一笑,“是啊,可書寫曆史的,永遠是勝利者。我隻需要找個替罪羊,比如,特樂賓女大公,給她按上些通敵的罪名和證據,再處理好希禮、薇露等人,啊,不如就讓他們和你一同殉職,之後再由我收拾殘局,一舉擊殺那些蘇蘭托叛軍,怎麽不可能呢?蘇芳的人民會記得什麽?他們隻會記得,那些聲稱要解放祖國,解放他們的抵抗軍在蘇芳縱火、破壞,那些加入叛軍的烏合之眾在趁機搶劫欺淩他們,而挽救他們的,隻有帝*,經此一役,再也不會有人相信抵抗軍了,再也不會有人反抗我們,他們會把我們當作他們的救主。”


    龐倍的語氣理智而平靜,還隱含著淡淡的充滿向往的歡喜,就像是在向朱理宣講一個美好的願景,而非在討論他的死亡,“這不是很好麽?朱理,你的許多理念是我讚同的,也是艾力克斯想要在蘇蘭托施行的,但卻是元老院那幫迂腐的人絕不讚同的。你死之後,為了不使好不容易才握到手中的蘇蘭托政權重新落入元老院那幫人的手裏,為了維持他會選擇支持我,事實上,他暫時也隻能依靠我治理蘇蘭托——說不定,他當初派我和你一起來蘇蘭托的時候,就在心中想象過今日的情形呢,而我,我會把你所試行的一切政令繼續下去。蘇芳的人民會懷念你,也許,我該在被叛軍燒毀的執政官官邸舊址為你塑一座銅像……”


    他停頓一下,臉上露出恬淡的笑容,“再接下來,我在迴帝都述職的時候,康德,或者柳津,突然間刺殺了尚未成婚也沒有子嗣的皇帝陛下!說起來真是不幸,就在陛下被刺之前不久,皇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你,還有第二順位繼承人——安德魯親王,都不幸在蘇芳死去了,喬治老皇叔已經快要老死了,而博若徹斯特家從沒有出過女王……當然,這期間肯定會有很多紛爭,很多不成功的陰謀,但最終,元老院的人們隻能選擇我,這個先皇的私生子,有著蒙巴頓家族血統的私生子,成為維元帝國的皇帝。你覺得,這劇本如何?”


    朱理此時反而不再有怒氣了,他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說,“確實可行。看來,安德魯親王也是你引來的?”當時在親王的戰艦上還沒有來得及細想,現再一迴想,安德魯親王確實言語間暗示過龐倍曾經到過他的船上。


    龐倍微微頷首,“沒錯。這一切,還要感謝艾麗。如果不是她,我的計劃不可能實現得這麽完美,哦不,應該說,我根本想不到我的計劃可以提前實現。”


    提到艾麗,龐倍從胸腔深處緩緩唿了一口氣,他歎著氣笑了,“你大概不會相信,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突然間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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