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站在她身後的人是龐倍後,艾麗立刻全神戒備。


    她豎著一身隱形的刺,盯著他,可他隻是慢慢地從廊下的陰影中走出來,輕輕說了句,“原來你……名字是艾麗。”


    這句話中間出現了明白的轉折,即使沒有太多社交經驗的艾麗也聽得出來。


    艾麗心想,你原本要說的是什麽?大概不是我的名字是艾麗這種話。不過,也沒什麽差別。


    她冷冷看著他,眯起眼睛哼了一聲算是迴答。


    龐倍身邊並沒跟著其他人,那些來往於中庭的仆人一時間也消失不見,偌大庭院裏好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可說十分無禮的反應並沒有讓龐倍一貫溫和的麵容有一絲改變,他甚至還笑了,語氣仿若和她是久違的舊友,“如約重獲自由了。”


    艾麗想說,誰跟你約定了。但轉念一想,當初他大可以直接判處她死刑,但他總算是給了她一個求生的機會,而她不喜歡他,也和他對她做出的判決並無關係,於是就沒說話。


    大亂鬥時她一度以為那位紫色眼眸的龍騎士是他,把龐倍當成假想敵針鋒相對,後來龍騎士露出真容後才知道認錯人了。


    在角鬥場上對打時生死懸於一線,艾麗全副精神都用於應敵,無暇他顧,這會兒真的見到龐倍了,她心裏忽上忽下,想到的都是怎麽開口問他蘿倫的下落。


    她非常非常想知道蘿倫究竟生死如何,他們的人有沒有找到她,她有沒有受傷,她現在在哪裏……可是,她又非常害怕。


    她害怕得到的答案是她一直隱隱擔心但無論如何不願接受的。


    於是,她忐忑不安,幾次看著龐倍想要開口問他,最終還是垂頭不語。


    龐倍也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殿下是很寬厚的人,但要做他的護衛,你恐怕還得接受一些必須的訓練。”他停頓一下,微微垂眸,“殿下的護衛隊長希禮,你想必已經見過了,他會負責你的訓練,另外,殿下身邊還有一位女官,名叫薇露,明天她會來見你,教你一些禮儀。”


    艾麗想到那位和她對打的龍騎士,從此人劍風看就知道是個極為高傲要強的人,他說要“赦免”她,她沒歡天喜地受寵若驚接受,反而搶白了他一頓,他心裏能高興?


    把她征召來,如果不是為了折辱她,難道是因為他跟她打了一場之後惺惺相惜,被她的英雄氣概折服了?於是要她來當他的小夥伴?


    單純如她,也不相信。


    想到這裏,艾麗不禁懊悔。


    她明明是能屈能伸的好漢啊!怎麽那個時候會和鹿飛這貨一個德性?


    他說“赦免”就讓他“赦免”唄,說聲“謝謝”又不會立撲嗝屁,那時候要是忍住了,也許人家根本想不到要征召她呢,那她就可以留在角鬥場照顧隊長了。杜漠老大不知道能不能用的慣新手臂……如果她還在角鬥場就可以陪在他身邊幫他調試改進。


    唉,那時候為什麽要做義氣之爭呢?腦子缺氧了?她皺皺眉,想起自己緊抱著自己的身體蹲下的那一刻,還有被那個混蛋當成獎杯抱起來的時候,又氣惱又羞憤,耳朵根都是熱熱的,可再一想自己現在的處境,又擔憂又懊悔。


    她臉上一時憂慮一時忐忑,隻呆呆看著麵前的水池假山不說話。奇怪的是龐倍也沒有說話,他和她一樣看著他們身邊的池水,和仍在吞食餅幹渣的錦鯉。


    一時間,偌大中庭隻聽到水池裏潺潺流水的聲音。


    兩人一起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說,“你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他說完,就緩緩轉身,走在迴廊簷之下,再微微迴首望著她,像是示意艾麗跟上。


    艾麗跟在他身後,和他保持那個差不多一米的距離。


    龐倍領著她在廊簷下曲折行進,經過一個種著一株大梅樹的小花園。


    梅的幽香沁人心脾,艾麗抬頭看了看這株枝條虯團的梅樹,龐倍的腳步也慢了下來。


    他帶她再一轉彎,走進一個小偏廳,小廳的一扇窗正對著園中的梅樹,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廳中的家具極為簡單,隻有一張圓形小桌子和兩隻椅子,牆壁上什麽裝飾都沒有,在桌子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掛著一盞很小的吊燈。吊燈的式樣簡單樸素。


    龐倍對艾麗做個手勢,示意她在小桌邊坐下,他待她坐下之後,也在桌邊坐下。


    兩人又開始沉默。或者說,龐倍又不說話了。至於艾麗,她除了最開始哼了一聲之外就沒發出過聲音。


    可是,很奇怪,這廳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兩個人都不說話,但氣氛並不尷尬,似乎還隱隱有種寧靜安和。


    艾麗盯著小桌子的大理石桌麵,鼻端若隱若現聞到一絲極淡的香氣,她起初不以為意,又過了一會兒才察覺這香氣並非窗外的梅香。


    她有點詫異地抬起頭,看到龐倍平靜垂眸的樣子後,又看了看窗外,她再轉過臉時,龐倍也正看著她。


    他那雙藍紫色的眼睛在幽暗的燈光下幽深難測,他忽然問,“你的那個智能人還好麽?”


    “嗯。”艾麗想到小米,還有多克,有點慶幸,“我們隊裏有一個從前是軍醫的智能人,他和小米相處得很好。”


    龐倍聽了,微微點頭,就不再說話。


    沒多久,一個男仆推了架木質的餐車,他把餐具擺好,將兩隻白瓷盤放在他們麵前。又給艾麗和龐倍手邊的高腳玻璃杯斟了水,欠身後退離去。


    艾麗猜不到龐倍是在什麽時候又是怎麽樣通知仆人們為他們準備食物的。


    不過,她挺餓的,她麵前的食物賣相非常好,是幾粒翠綠的蠶豆,配著幾絲淡紫色的小花,白瓷盤上灑的是散發南瓜香味的醬汁,她也不理他,先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再埋頭吃東西。


    盤子裏的食物賣相雖好,份量卻少得可憐,幸好,男仆在艾麗剛吃完盤中食物後就返迴了,他恭敬取走他們麵前的餐盤,再將兩隻裝著新菜肴的白瓷盤放在他們麵前。


    剛才吃的大概是前菜?現在該主菜了吧?


    哦我還是第一次吃這麽高級的套餐呢。嗯……這個是套餐麽?羅倫從前喜歡看的那些瑪麗蘇小說裏說過的啊……究竟叫什麽呢?


    艾麗看到男仆端上的第二道菜後有點迷惑,盤子裏照樣是一點點食物,是一粒圓圓的白肉,旁邊配一條畫成弧線的淡綠色醬汁,她吃了一口之後,覺得這粒東西可能是某種貝類的肉。鮮甜極了,但至於淡綠色的醬是用什麽做的,她無論如何猜不出來。


    貴族,就是和我們這些鄉巴佬不一樣啊。


    艾麗暗暗自嘲。


    再接下來,那名男仆陸陸續續又端上來了七八道菜肴,但是菜肴的分量十分精致,口味又清淡平和,雖然艾麗每次都把自己盤中的食物吃光,可吃了七八道菜之後一點也不覺得飽,而龐倍,他要麽是食欲不佳,要麽就是純來陪吃飯的,每樣菜都隻象征性地吃了一兩口就不再動。


    每次男仆收走餐盤後,又來上下一道菜之前,艾麗都會把目光投向龐倍,想要問他,他手下那位軍官在廢村中找到了蘿倫沒有,可是,她看著他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總覺得惴惴。


    到了後來,她也食不知味了。


    龐倍這時反而又主動和她說話了,“怎麽,食物不合口味麽?”


    艾麗搖搖頭,欲言又止。以前看曆史小說的時候天真懵懂,現在她總算明白了何為近鄉情怯。


    距離真相非常近的時候,她反而不敢去問。


    最後那道甜點來時,艾麗把那塊比她拇指頭也大不了太多的小蛋糕叉在叉子上,一口吞下。


    龐倍這次連叉子都沒碰。


    他看著她用手指捏起盤中最後一粒用來裝飾的樹莓放進嘴裏,把自己麵前那份推給她,“你喜歡麽?這蛋糕的名字叫‘嫉妒’。”


    艾麗毫不客氣叉起他盤子裏那塊小蛋糕,“嫉妒?”對一塊蛋糕而言這還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嗯。據說吃過它之後,就不會再喜歡上其他蛋糕,所以其他蛋糕都嫉妒它。”龐倍左手握拳支著下巴,手肘放在座椅扶手上,“你要喝點什麽?香檳?還是……”


    艾麗想想,自己喝過的酒寥寥可數,隨口答道,“和你一樣就好。”


    龐倍點了下頭,不再說話。


    艾麗剛吃完蛋糕,男仆就迴來了,他從餐車上的冰桶裏取出一瓶酒打開,軟木發出“噗”一聲輕響。男仆為他們斟好酒,再次無聲離開。


    龐倍端起酒杯,“慶祝你重獲自由。”


    艾麗遲疑一下,舉起酒杯,和他碰了碰杯,“謝謝。”


    杯中的酒清冽芳甘,有無數極細膩微小的氣泡,不斷向上湧動,入口時絲一樣順滑,可滑進喉嚨後一下變得像岩漿一樣滾燙,就好像有一道火線從喉中一路燃到胃部。


    艾麗沒料到這不管聞起來還是嚐起來都十分清甜的酒竟然這麽烈,硬著頭皮把杯子裏的酒喝完,抿著嘴唇半天才緩過勁。同時她渾身冒了一層薄汗,兩頰燒燒燙燙的。


    這時,她看到龐倍的眼中有一絲笑意,和他平時唇角彎起但眼睛還是平靜無波的微笑完全不同,他這時是真的在笑。


    他這麽笑起來的時候好像很難讓人覺得他可惡。艾麗暗暗想。


    不過,龐倍臉上的笑意稍縱即逝,他站起來,輕聲說,“休息吧,你一定很累了。明天早上希禮會來接你。”


    他說著,走向門邊,他按了門口牆壁上的某一塊,小廳對著窗的那麵牆上彈開一個暗門,門後露出一個小小的臥室。


    龐倍站在門口,小聲說了句“明天見”,轉身離開。


    他離開後,男仆來收拾酒具,艾麗無意跟人搭話,仆人們也似乎都對她視若不見。


    艾麗抱著她的包袱走進臥室。


    這個藏在小廳後麵的小臥室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布置得很精致,枕頭被褥散發著薰衣草的香味,甚至還包括一個小巧玲瓏的浴室。不過,房間的格局有點像監獄,隻有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才開了兩扇很小的窗戶。但是睡覺也不需要什麽陽光。


    艾麗洗了個澡,帶著一身疲憊躺在床上,又想了會兒蘿倫,很快入睡。


    她第二天是被投在臉上的陽光叫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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