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營帳內出來的時候,徐珩覺得今兒的風有些涼。

    陸稹的法子陰損,他聽完後才曉得這位護軍為何年紀輕輕便會獨攬大權,副將見他出來了,湊過來問:“將軍,陸監軍怎麽說?”

    徐珩咬了咬牙,“真他媽的不是人。”

    自突厥盤踞在賀獵城起,便將城中的百姓給逐出了城中,現下五萬大軍都駐守城內,靠著賀獵城連年來的儲糧,死守著這座孤城,擺出一副要與隴右軍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夜裏徐珩領著人馬將欲行時,陸稹穿著深紫交領錦袍走了出來,福三兒跟在他後麵托著個紅木漆盤,上麵擺著酒壺與兩盞玉杯,站定在行列前,還帶著冰雪氣兒的風將陸稹的衣袍吹得鼓脹,他對徐珩道:“咱家來替將軍壯行。”

    除去與梅蕊一同的時候,他在旁人麵前都自稱是咱家,有時候倒真會覺得自己是個宦官了。白璧般的人就立在冬末的寒風中,俊得出奇,讓徐珩身後那群參軍多年的將士看傻了眼,刺溜一聲,不曉得是那個膽大包天的在吸哈喇子,徐珩扭過頭去瞪了一眼,才迴過身來,麵色有些尷尬:“多謝監軍。”

    陸稹沒去計較,立在那裏,衣袍獵獵的模樣像是迎風招展的旗幟,斟滿了兩盞酒,一盞給了徐珩,一盞握在他自己手中,開口是遼闊清越,“願將軍此行順遂,旗開得勝。”

    “承蒙監軍吉言了。”徐珩爽快地幹了那盞酒,頓時豪氣萬丈,將手中的酒盞一拋,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摔成兩半,本該是極為瀟灑的舉動,偏遭了陸稹不鹹不淡地一句:“這是先帝禦賜的酒盞。”

    徐珩呃了一聲,假作未曾聽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上馬後領著一行將士離去,福三兒瞧著這位將軍的無賴形容目瞪口呆,又看了看地上碎成兩半的酒盞,心疼得眉頭都擰了起來:“這位徐將軍怎麽能這樣?這可是先帝爺賜的酒盞,世間再也尋不得第二對了,說摔就摔,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當真以為是自個兒的東西了?”

    陸稹卻掖了袖,神色無波,福三兒見他這樣,自己也定下神來,為難地問道:“護軍您瞧,這可怎麽辦是好?”

    陸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摔了便摔了,先帝賜的東西也不止這一件,隨意。”

    說完便往營帳走去,福三兒跺了跺腳,跑去將酒盞撿了起來,追上去問陸稹,“您說,徐將軍這一去,果真能成事兒麽?”

    許是不大信徐珩,福三兒嘟囔,“自從那日徐將軍問過您的話後,

    瞧您都有些不一樣了,您同他說了什麽,叫他敬畏成這樣?”

    說修羅話做修羅事,這些都是陸稹拿手的本領,他鬆了鬆領口,隻覺得有些氣息不暢,“下毒。”

    果真是太過陰狠了,但現下經不起耗,再這樣下去,隻能退守迴最近的城鎮,太傷士氣,徐珩前思後想之下還是決定聽從了陸稹的話,帶著人去下藥了。

    福三兒不能理解,“那更下遊的那些城鎮呢,他們可怎麽辦?”

    難得他想得這樣長遠,卻也不是要質疑陸稹什麽,話才說出口他便曉得錯了,膝頭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張口就要辯解:“護軍,奴才不是……”

    話才從唇齒間溜出,陸稹蒼白的臉就映入了他眼底,福三兒大駭,上前去就扶住了他,“您怎麽了?”

    連手中的紅漆木盤都不顧了,撒手就丟在地上,另外個玉盞也給摔得粉碎,陸稹握拳掩了唇,劇烈地咳了兩聲,搖頭,“不礙事。”

    “這怎麽能叫不礙事!”福三兒急得不行,“之前您便覺得不適,到現在還未好全麽?您這樣一直強撐著不告訴奴才,也不讓人來瞧,拖久了再輕的病都成了重症,您卻還冒著寒氣來給徐將軍壯行。”他隻恨自己沒能早些發覺陸稹的不對,懊惱地垂下頭,“都怪奴才眼拙。”

    陸稹抿唇,“不管你的事,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曉得,沒什麽大問題。”他推開了福三兒,背脊挺得筆直,福三兒在後麵抹眼淚,捏著嗓子喊:“您是不是在怨奴才?”

    這句話讓他頓了頓步子,也有些晃神,怨這個字,他聽旁人問過他許多次了,其實他並不曾有過這樣的情緒,論數來唯一怨過的,大概是當年將他丟下的自縊在冷宮的陸貴妃。是以他這樣多年都不曾入過冷宮,憊懶去那片傷心地,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他向來將自己的心思看得很通透,是以才能在最初之時就堂而皇之地追求梅蕊,他在高處待得太久,冷眼旁觀悲歡離合,需要一個人將他再度拉入紅塵中。

    那個人恰好是梅蕊。

    他對福三兒搖了搖頭,還是隻字未講,福三兒哭著道:“是奴才錯了,奴才不該疑您,您下決斷必

    然有您自己的道理,那些事情不是奴才能夠操心的,是奴才吃了豹子膽,您別慪奴才的氣,求您了。”

    福三兒惶然間記起陸稹平素以來最不喜的事情,便是被質疑,這下可不得了,他自幼就跟在陸稹身側,陸稹對旁人都是色厲內荏,對他卻一直放任有加,這才

    叫他生出了驕意,他一顆心被擰得緊,真的落下了淚珠子,啪嗒打在地上,又或者是衣袖上,不住地磕頭。前額都給磕破了,疼進了腦仁裏,但這都算不上什麽,他就怕陸稹不痛快了將他給趕走,那他還能去哪兒,天地間孤身一人孑然無依,還不如一頭紮進長江裏了結掉才好。

    他哭得神智不清,順口就將這番話給說了出來,陸稹對親近的人向來心軟,轉過身來,神色複雜地瞧著福三兒,寒冬臘月才過,風一刮還是刻骨的寒,才要開口,一股子腥甜便從嗓子裏湧了上來,天地驟然昏暗。聽到了兩聲猛咳,福三兒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就看著那向來屹立的身影,直端端地倒了下去。

    長安城中的牡丹又開了,隋遠特地去大慈恩寺中摘了兩捧,一捧給了懷珠,懷珠不懂得賞花,隻一味地抿嘴:“我瞧著這花同禦花園裏的沒甚麽差別,怎麽就是上品了?你們這些文人雅士真奇怪,花開了不就好麽,還追求什麽品相。”她鄙夷道,“簡直是**裸的歧視。”

    隋遠說不然,“人亦有品相情趣,花為何沒有?若要論起某見過最好的花,卻也不是在大慈恩寺中。”

    懷珠不假思索地追問,“不是在大慈恩寺中?那又是在何處?蕊蕊曾同我講過,大慈恩寺中的牡丹是花中上品,豔冠長安,”想了想,她又添了句,“比平康坊的胡姬還要好看。”

    隋遠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扶額道,“想來後邊這句話必然是你添的,如故決計不會拿胡姬來作這樣的比量。”懷珠輕哼了一聲,隋遠又道,“是在深穀中。”

    “深穀中也有牡丹?”懷珠訝異,後又覺得有些不大對,“你一個公子哥兒,去深穀裏作什麽?”

    浪蕩做派又迴來了,隋遠笑得春風滿麵,“深穀有美人……”

    他還未來得及說完,便被懷珠截斷了,她拿起另一捧牡丹來,湊近聞了聞,又皺鼻子,“郎君不是要去看蕊蕊麽?那便快去吧,我還做了些糕點,郎君一同帶去給蕊蕊。”

    她便將食盒塞進了隋遠的懷中,將他推遠了,還不住地對他揮手,叮囑他小心些別摔了,就算摔了也不要摔食盒。隋遠一路噙著笑走進冷宮,梅蕊正伏案描著一朵牡丹,看到隋遠來了,眉眼帶著淺淡的笑意:“表哥。”

    隋遠走了過去,將食盒與牡丹都放了在桌上,她就起身走了過來,眼中掠過驚色,“大慈恩寺的牡丹麽?表哥真是有心,我正念著時節該是牡丹開的時候了,本想著今年大抵是瞧不見這些**,隻能從門

    口那兒看到一樹柳青,哪曉得正好,多謝表哥。”

    他擺手,“與我講什麽謝,在這屋裏待這樣久的時日,看你精神頭尚可,我便也放心了些。”

    梅蕊托腮,纖長的指尖撥弄著赤色的花瓣,“表哥擔憂什麽,怕我像趙氏那樣,被關得神智不清,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帶著笑,“趙氏心中有愧,這冷宮是陸貴妃自縊的地方,她在這裏住得不踏實,夜夜都能夢到冤魂來向她索命,所以才被逼瘋了。我心中坦坦蕩蕩,又有所牽掛,還怕什麽?隻是勞累表哥了,時不時都來看我,不曉得外邊兒情況怎麽樣。”

    隋遠將食盒裏的糕點撿了出來,推到她麵前,“戰亂快平定了,你且等著護軍得勝迴朝罷。”

    “是麽?”她倒是不大驚訝,眉目淡淡的,又問,“陛下呢?”

    講到小皇帝,隋遠便有些欲言又止,他思索了一番後才道,“陛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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