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牽扯到舊事,或許從不同的人口中都能聽到不同的說辭。是非功過都是旁人來評說的,全憑轉述之人的立場,梅蕊凝下了神,對陸稹道:“我信護軍。”

    其實到底如何,她自己有自己的分辨,陸稹想要聽她這句信,她便說給他聽,教他安心,若她猜得不錯,縱使是陸稹自己也對這件事情沒甚麽底,否則也不必這樣探詢她的信任了。

    陸稹似是鬆了一口氣,笑道:“你若真的信,那便是最好了。”

    他才將那些事向她一一道來,娓娓的模樣,梅蕊卻聽得一顆心揪起,大抵便是忠良慘被陷害的戲碼,那也是無法補救的,當年陸家聲勢鼎盛,連忠武帝也要忌憚三分,長此以往的忌憚,終究會造成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結局。

    也不知那封通敵的書信是如何被放入陸相書房之中的,上麵為何又有夷狄的印鑒,恰好又有人在長安中發現了探子,嚴刑逼供之下供出是去給陸相送遞文書的,這就成了忠武帝口中的鐵證,甚至未給陸家一絲辯駁的機會,就定了罪。

    待載入史冊時,不過也是寥寥一行而已。

    梅蕊才轉過身來,半張臉都遮在被褥裏,隻露了雙眼在外麵,她躊躇了良久,才道:“你怨忠武帝麽?”

    他反倒笑了,“如故,你若是我,你會怨麽?”

    “必然是會怨,”她想也不曾多想,篤定地道,“這樣都不會怨,恐怕也隻有聖人才能做到了。”

    陸稹眉眼存著笑,卻達不入他眼底,“正如你所說,我非聖人,我不隻怨,更甚至是恨。他並非世人口中所傳頌的那般英明,於我眼中,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暴戾多疑。我阿耶一生赤誠,到最後卻落得兔死狗烹的結局,這個局設得這般淺顯,難道他瞧不出來這是旁人的栽贓?他卻偏偏放任不管,甚至順勢借此除去阿耶,拔去陸家這根眼中釘,他才便以為能夠高枕無憂了。”

    “但懷帝的性情卻與忠武帝的多疑大相庭徑,他算不上一位聖明的君王,但卻懷柔有德,許是隨了他生母孝懿太後,他對萬事萬物都有憐憫之心。生為太子,忠武帝所為之事他都是知曉的,許是看在往日裏我同他的情誼,又許是他想要替忠武帝做些善事,免得日後他入閻羅殿時所受的刑罰太重,總之他救下了我,並一直將我帶在身側,直至忠武帝駕崩,他登基為帝。”

    提起懷帝時,陸稹的話難免要多一些,畢竟是經年的故人,又有恩德在身,他終是歎息:“他其實並不適合做皇帝,

    卻因忠武帝一紙遺詔而登基,他曾私下裏與我講過,若是能夠,他當做個遊走天涯的詩人,倚馬沽酒,看盡長安花。”

    梅蕊抿唇一笑,早聽聞懷帝是個才情洋溢的皇帝,所作詩詞她也瞧過,春也傷過秋也悲過,便是殘紅瀟瀟在他筆下也有別樣的情趣與意境。心中有雄圖霸業的人必然是不會有這番細膩心思的,梅蕊突然輕聲念道:“萬事不複醒,徒令存者傷。”

    陸稹聽得有些愣然,梅蕊又續說道:“那日在蓬萊島上,護軍悼念之人便是懷帝罷。”

    想起那夜來,陸稹便覺得有些好笑,他不像梅蕊那般將渾身上下都裹得那般嚴實,坐得筆直,“懷念故友罷了,不過說來倒巧,你哪日怎生得那樣膽大,是仗著陛下撐腰,便什麽都敢說了?”

    她麵上一赧,“這也被你瞧出來了?”咬了下唇,她眼風往旁處飄去,“沒名沒由的便成了禦前,縱然是陛下的意,我也是要試一試在陛下心間份量幾何的,倘若我與旁的宮人沒甚麽區別,那我還不如想辦法脫身而去,因一塊糖糕而起的喜歡,能有多重呢?”

    陸稹笑道,“陛下身側除去我的人,便都是太後的人了,你覺得他年紀小不懂世故,但畢竟帝王家的骨血在那裏,他瞧著單純,但心底多疑,他指你為禦前,也不過是試探我與太後罷了。”

    “這樣也成?”梅蕊擰了眉,“你對陛下不好麽,他為何要試探?”

    “我倒很慶幸他能疑我,若他真的半點心術城府都不曾有,那這諾大宮城於他而言不過是囚籠,我必不忍得見他與懷帝一般鎮日鬱鬱。”陸稹歎了口氣,被褥從肩頭滑了下去,他也懶得去撈,滿身的舊傷就落在了梅蕊眼裏,她心疼地挪了過去,從被褥裏探出一隻手來,按在他胸口:“這些都是什麽時候的傷?”

    他笑著搖頭,“我也記不得了,許是被捉去北衙刑訊時落的,你曉得北衙的手段,當年能從那裏活著出來,我都實屬萬幸。”

    他如今是北衙的護軍,料想來當初拷問他的人一定再也尋不到蹤影了,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情她也不願意發問,隻是心疼他的過往,替他把被子拉扯起來,“你莫涼著了。”

    說話間不經意地往下一瞥,他赤著身子,似是被她瞧見了不得了的東西,她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裏,轉頭就用被褥把自己蒙了進去,羞憤欲死,陸稹瞧了瞧裹成一團的她,又自己低頭往下看了看,霎時便明了了,他裝模作樣地問道:“如故這是怎麽了?”

    她甕聲甕

    氣地道,“護軍便不能穿好衣服麽?”

    “衣服都濕透了,如故讓我怎麽穿。”

    “那便蓋好被子!”她隱隱有些咬牙切齒,逗得他發笑,陸稹離得近了些,便隻隔著層被褥,對她道:“合歡散這種藥,難道不是需要交歡才能解的麽,如故以為區區冷水就行?”

    梅蕊詫異地從被褥裏探了個頭出來,“冷水不能夠?那要怎麽是好。”

    她話音才落,猛地迴過神來,正想要再縮進去,他卻扯住了被褥一角,另隻手撫上了她的唇,聲調漫漫又悠長:“當然是要你來解了。”

    梅蕊耳根一熱,別開頭去不願看他,他這麽坦誠地在她眼前,都不會害臊的麽!她咬了唇,道:“護軍既然並非宦官,那平日裏又是如何……”

    話她問不出口,陸稹曉得她的意思,便耐著心替她解惑:“蘇放略通醫道,平日裏我都在吃藥,但前些日子的病症他讓我停了一段時日,所以進來便隱隱有複蘇的跡象了。”

    怪不得她總是從他身上聞到藥香,原是因為如此,她又轉迴頭來去瞧他的脖頸,果真的平滑無物,她驚歎道:“真有這樣的藥!未免也太神奇了些。”

    她的重點向來不怎麽對,陸稹好笑地看著她:“難道如故不認為我其實想告訴如故的是,複蘇這二字麽?”

    “這般不正經!”梅蕊嗔了他一眼,她沒心思同他鬧,隻問道,“我還未問過護軍,方才怎麽就那般模樣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禦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少夷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少夷君並收藏禦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