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蕊緊咬著唇,像是撞破了旁人隱秘般惴惴不安,從方才見到福三兒她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實在是未曾預料到會在這裏碰上陸稹。照這樣的情狀瞧起來,他此番出來必然也是不願為人所知曉的。

    趁他還未察覺,裝作什麽都未看見折身迴去是最上乘的法子,梅蕊打定了主意,正要抬步時,陸稹平日裏不露絲毫情緒的聲音順著寒風鑽入了她的耳內,激得她一個激靈。

    她聽見他的喃喃,像是朦朧的霧,捉摸不定又迷了人的心神:“萬事無不醒,徒令存者傷。”

    梅蕊記得這是一首悼亡詩,陸稹的聲線本是偏清亮的,但又比那些尋常的內侍要沉一些,介於剛與柔之間,鐵畫銀鉤般遊刃有力。這句詩從他口中念出來,竟顯得曖昧又耐人尋味。

    他悼念的是誰,毫無疑問,隻有那西內殯棺中的帝王了,冷風吹得梅蕊頭皮發麻,她聽見了簌簌的聲響,是陸稹彎下腰將河燈放入池中,衣擺劃過岸旁枯草的動靜,她咬緊了牙槽,準備趁著這時候悄悄離去。

    夜色太暗了,她瞧不清腳下的路,正巧一截枯枝橫在她麵前,她抬腳就踩了上去,冬日裏的樹枝早被凜風刮得去盡了水,幹燥酥脆的,踩住了就是極清脆的聲響,連帶梅蕊心裏也咯噔了一下。

    在四下無人的梅林,枯枝折斷的聲音自然是逃不過陸稹的耳朵,他的低喝淩空而來,激得梅蕊渾身一僵:“誰?”

    後有洪水猛獸,奈何前逃無路,縱使現在她把腿就跑但也會因無舟可渡被困在岸邊,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駭人的氣勢將月色都壓得昏沉。梅蕊心裏計較了一番後,從樹後邁了出去,那人的緋色袍角正好躍入她垂下的眼簾中,帶著銀月的冷光,顯得不近人情。

    她埋著頭,對他行了禮,低聲道:“見過護軍大人。”

    陸稹站在她麵前,將手背在身後,因她麵向著下邊兒,他隻能瞧見她的發頂,她梳著盤桓髻,髻側簪了朵珠花,將她耳後白生生的細膩肌理都露了出來,合似那才剝開的鮮筍。他眼底的神色暗了暗,寒著聲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梅蕊覺得若是能夠的話,這句話該是由她來問他的,她稍稍抬了抬眼,方才陸稹站的那個岸邊恰入了眼底,暗沉沉的水澤中一盞河燈隨波飄遠,那火光瞧著明滅不定,要被這夜色中的饕餮吞噬了去,她唇角抿了抿,才答道:“時節將近年關了,奴婢來此放燈一盞,以托夙願,未料遇見了護軍。奴婢不敢驚擾,正欲離去之時,便被護軍

    察覺,還請護軍勿怪。”

    她光風霽月般將來意和盤托出,不加掩飾,陸稹壓下的嘴角略略鬆動了些,眼神又將她打量一番後,又問道:“既然是放河燈以托夙願,那河燈呢?”

    懷珠還未來,她哪裏會有河燈,梅蕊定下神來,也徑直開口:“不慎落在屋中,未曾帶出來。”

    陸稹嗤地笑道:“既未帶河燈,又何來放燈一說,隨便尋個借口搪塞我,也需得費神思量下,不然便顯得太過敷衍,有負學士盛名。”

    這人!梅蕊被他這句話給生生噎住,想來是那迴在宮道上同趙淳鬧時的那番話被他聽入了耳,一直壓在心裏給她記著,就等著時機雪恨。真是小肚雞腸,竟未料到他說起刻薄話來也是如此得心應手,梅蕊耳根一熱,自己都覺得肯定耳紅了,但她於這件事情上確然是沒有胡編亂誆,便也硬氣地迴道:“護軍這話說得便是不對了,有疏漏是人之常情,奴婢身正影直,並未拿借口敷衍搪塞護軍,護軍這般疑奴婢,是護軍……”

    她的話停頓於此,顯然是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將後麵的詞措講出來,陸稹淡著神色看著她,頗為善解人意地替她說了下去:“是我氣量窄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梅蕊被他驚得一跳,揚起麵來:“奴婢並沒有這個意思。”

    月色破開了那一片薄雲,正是寒梅將開的季節,暗香浮動間照亮了她眉目間一晃而逝的豔色,竟和當初天青煙雨般的清淡截然不同。陸稹有些失神,在皇帝向他提起要她來當禦前時,他便讓人將她的生平都查了出來,是以他對她且算是知根知底。

    他曉得她與太後之間的關係,憑趙氏的心性,當初若是有心利用她,是決計不會放任她在文學館偏安一隅,所以在此之前她與趙氏定然沒有太大的牽扯。可事到如今她突然被拎到了禦前這個台麵上來,趙氏不會放過這個拉攏她的大好時機,基於小皇帝的安危著想,他勢必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果然如他所料,太後在第二日便將她請去了興慶宮,他對她的性情還未曾摸透,不知自己此前的那番警鍾敲得如何,才對她的一舉一動小心翼翼。但她約莫是藏著一根傲骨,不容他人詆毀或是質疑,否則平日裏瞧起來溫溫和和的人,怎會連著兩迴都像渾身冒著刺兒般紮人。

    他覺得她很有趣,被戳破心中所想也是,眼底都是慌亂和愧意,漂亮的耳廓不知是因為什麽而隱隱泛紅,幹幹淨淨的一張臉,很難不讓人心動,陸稹略略勾了下唇角:“那咱家敢問學士

    ,是個什麽意思?”

    他又在酸她,梅蕊惱得兩邊臉都在發燙,情急之下就隻有一句:“您很好。”

    陸稹仿佛更得趣了,他將手掖在袖中,眼底醞著似笑非笑的情緒,存心捉弄:“學士這話說得含糊其辭,不妨真真切切的講出來,咱家怎麽個好法?”

    梅蕊未料到他也能輕佻至此,懷珠此前對她講過的話轟然在腦中炸開,頓時疑雲暗生,她戰戰兢兢地想,他莫不是真的瞧上了她?不然為何要講這樣的話,她不是不通情愛,文學館中的藏本也有好些誌怪本子,她看過,也對裏麵的那些情深似海卻未能兩廂廝守的感情唏噓不已,但這些事落在了自己身上,便讓她有些頭昏腦脹。

    她開口有些磕磕巴巴,話都不太利索:“護軍品貌非凡,雅人深致,乃國之棟梁,大縉之福……”

    陸稹聽她說了一堆恭維之詞,盡是些平日裏聽慣了的話,也覺得膩味,喝停了她,微微眯起了眼,他脖頸外圍了圈白狐裘,整個人白璧般無暇,月色替他鍍上銀輝,他略略側了側臉,又變迴了那個不近人情的陸護軍:“方才就當從沒見過我,知道了?”

    她忙不迭地點頭,聽他一聲輕笑後抬步從她麵前走遠,不知是入了那個林間,反正倏忽就不見了人影,大約真的是哪裏來的精怪,特地來偷人心的。

    冷風一過,梅蕊被吹得打了個冷顫,懷珠的聲音倒是恰好傳入了耳內,她偏頭往自己來時的路看去,懷珠正摟著兩個河燈往她這裏跑,沒一會兒就到了她麵前,氣喘籲籲地,嗬出大團大團的白霧:“蕊蕊,你怎麽就跑進來了?本來同我商量好的那個小公公今日不知怎麽的沒來,換了另外個人,他同我講你在岸旁等著我呢,可我到那兒的時候卻沒瞧見你的影子,讓我好一番找。”

    梅蕊往她後麵看了眼,依稀瞧著了福三兒的身影,她扯了扯嘴角,覺得有些僵:“我在岸旁站著無趣的很,便往裏麵走走,沒想到教你擔心了。”

    “沒事兒!”懷珠樂嗬嗬笑道,挺著胸將懷裏的河燈對她顯擺,“瞧,我親手紮的,好看吧?”

    她將那盞描了梅花的遞給了梅蕊,笑眯眯地:“看呀蕊蕊,這是我給你畫的梅花。”

    懷珠的畫其實算不上好,但卻畫出了梅樹枝幹嶙峋的清瘦,梅蕊看得歡喜,將方才發生的事拋去了腦後,拉起了懷珠的手,才驚覺她手冷得驚人,心疼道:“怎麽這樣冷,是不是因拿了河燈被風吹的?”

    “噯呀,這沒什麽的

    。”懷珠嘿嘿笑道,反拉住了她的手往岸邊走去,穿過了這片梅林,她從懷中摸索出火石,點燃了火折子,又分別將兩人手間的河燈點亮了,懷珠拿肩拱了拱梅蕊:“要記得許願呀!”

    梅蕊笑著應了,彎下腰將河燈送入池中,身旁的懷珠也是,兩盞燈並行著越來越遠,顫顫巍巍的火光像是下一瞬就會被風吹熄,懷珠念叨著千萬別熄,也千萬別沉,因為這樣願望便不能實現了。梅蕊抬眼往更遠處看去,月色映波,粼粼水光間,先前陸稹放入的那盞河燈已經不見蹤影了。

    她其實很好奇,那樣的人究竟會有什麽樣的夙願,他這般的身份地位,如她方才那一通糟糕的讚美之詞般,權傾天下,位極人臣,似是再沒有旁的東西是他能看入眼的。

    這個問題在懷珠將她拉扯著上了小舟時她還念念不忘地思索著,福三兒在船頭撐著竿,有些心虛又有些擔憂地將她看著,她很和藹地對他笑:“有勞了。”

    福三兒忙搖頭擺手,苦笑道:“姑姑這是哪裏的話,小人不敢。”

    梅蕊便在沒有接話,事後倒也風平浪靜得很,陸稹事務繁忙,她見著他的時候也屈指可數,每每出現都是為了小皇帝的某些事,仿佛那晚月下撩人的精魅與他不是同個人,麵不紅心不跳地,甚至吝嗇於多給她一個眼神。

    先前的擔憂又再度放了下來,梅蕊在禦前也從容了許多,隻是有失落的情緒隱秘在心間,教她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來。某日在替小皇帝溫習功課時,她突然惦念起自己此前思索的那個問題,以及陸稹的那句悼亡之詞。

    於是她看著正愁眉苦臉捏著書的小皇帝,鬼使神差地問道:“陛下,護軍他與先帝是什麽樣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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