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梅苑中的香雪乍開,生出蘊藉風流的豔色,陸稹手中托著空藥碗,微微垂眼看著她,她的氣勢絲毫不遜於他,一副渾身碎骨渾不怕的架勢。他烏玉般的眼中神色動了動,九枝青蓮燈影躍動成深潭間細碎的漣漪,陸稹麵上卻未見波瀾,開口隻兩字:“未必。”

    梅蕊橫眉,又聽他續說道:“我見多了玉石俱焚的人,哪怕是死也要拽上別人的命,在所不惜,你來路不明,我不信你。”

    她早知他不信她,也未曾想要解釋過什麽,但就這樣無緣無故地置疑她的為人,梅蕊覺得很氣悶,這股子忿意按捺在心口,她忍得渾身都在隱隱發顫。最終肩頭的抖動平息了下去,她再抬起頭來時已是風輕雲淡:“大人言之有理,是奴婢冒犯了。”

    她往床榻上瞧了一眼,太子癟著嘴不敢吭聲,隻可憐巴巴地瞧著她手中的糖糕,饞壞了的模樣。梅蕊不由得在心間歎一口氣,這兩日來發生的事情令她將某些關係理了個透徹,陸稹是真心實意地將太子放在心上,而趙氏那邊,定不止一迴派人對太子暗中下手。

    至於趙氏為何要向小太子下手,她仍百思不得其解。陸稹在對待太子的事情上一項草木皆兵,她卻記在了心思,她無奈地對著太子聳聳肩,並又向陸稹道:“那奴婢先退下了。”

    欠了身就想端著盤子離去,好不容易又做了迴糖糕,她想著幹脆帶迴去給懷珠吃,可才走了幾步,陸大人那不帶情緒的聲音像招魂鈴般地從背後又飄了過來:“站住。”

    她很和氣地轉過身去,低眉順眼地問道:“陸大人有何吩咐?”

    她穩穩當當地站在那裏,穿著天青色的交領宮裝,像一尊青花瓷瓶,配什麽都別有韻味。陸稹喊了聲福三兒,在門口跪著的福三兒立馬站起來後跑了過來,他又道:“倒杯水。”

    福三兒跟了陸稹多年,陸稹字裏行間的意思沒人比他摸得更透徹了,他忙喳了聲,提起袍角就去桌前往杯裏摻水。

    梅蕊看著福三兒跑前跑後的,正覺得莫名,那杯水就遞到了她眼前,她疑惑地看向陸稹,那人對上了她的目光,將頭偏開,半邊臉側著,自持矜貴,如玉的下頜往下領子服服帖帖地將脖頸遮住,喉間平滑,優美而蒼白。

    她看得有些失神,福三兒見她不接,怕她還在同陸稹置氣,便壓低了聲兒開口道:“姑姑,您喝點水,方才那麽大塊糖糕被您兩口就咽了下去,小的都怕您被梗著。”

    梅蕊耳根驀地一紅,那塊糖糕被她硬咽

    了下去,現在確實還堵得心口發悶,但她嘴角一翹,啟聲道:“多謝公公好意,這水我不敢喝。”

    福三兒一愣,見她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防人之心不可無,奴婢怎麽知道這水有沒有毒呢?”她譏誚地往立在床邊的陸稹看了去,“您說是嗎,陸大人。”

    她真是潑了天的膽子,福三兒都被她嚇得一身冷汗,生怕陸稹下一句就是將她拖出去打板子,殿內靜了下來,能聽見燈燭劈啪之聲。梅蕊分毫不讓地將陸稹看著,似是想要看清他風輕雲淡之下是掩藏著怎樣的驚天之怒。

    陸稹抿著唇未說話,太子卻突然出聲,稚嫩的童聲打破了尷尬的寂靜:“陸稹,你是從西宮1過來的麽?”

    陸稹的神色這才柔和了下來,他轉向太子,輕輕地點了點頭。太子眼眶又紅了,他抬起手來揉了揉,抽泣道:“陸稹,本宮想父皇了。”

    先帝的靈柩如今停在西宮,隻待卜葬日後出殯,梅蕊見著這一幕心裏頗不是滋味,當年她阿耶病逝後她將房契抵給了姑母一家,才換來給阿耶置辦棺木的銀錢。阿耶入土為安後她在無處可去,棲身於姑母家三載,受盡冷眼,直至孝期之後她才隻身趕赴長安。

    陸稹的眼瞼半垂著,遮住了那雙眼中的神色,他抬手去將太子臉上的眼淚擦去,溫柔地道:“所以為了陛下,臣也不會讓殿下受到任何傷害。”

    梅蕊覺得陸稹真的不大適合哄小孩,哪有對孩童說這些的,但太子似乎習慣了陸稹這樣的方式,用力點了點頭,將眼淚憋了迴去:“本宮相信你。”

    隨即又軟糯糯地對陸稹道:“我喜歡蕊蕊,她是好人,你不要說她了。”

    小太子這聲蕊蕊喚得梅蕊頭皮發麻,她抖了抖,恰好陸稹若有所思的視線看了過來,她又將嘴角繃起,擺出毫不畏懼強權的形容來,陸稹偏迴過頭問太子:“殿下喜歡她?”

    太子用力點了點頭,小聲道:“方才是本宮不想喝藥,她為了哄本宮喝藥才去做的糖糕。”說著舔了舔嘴角,“她做的糖糕特別好吃,陸稹,你要不要吃?”

    陸稹搖頭:“不必了,殿下,臣不愛吃。”然後他看向梅蕊,“端過來吧。”

    若不是看在太子滿麵期待的份上,梅蕊定不會將糖糕再奉上去,但小太子將將才哭過,紅著眼眶望著她,約摸是在病中,他原本微肉的臉都消瘦了下去,看起來可憐得很。梅蕊心軟,便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再與那立在床邊的刻薄之人計較,端著糖糕走了過去

    ,但陸稹仍是讓福三兒拿著銀針來驗了毒,才放心讓小太子入口。

    得了糖糕的小太子歡喜極了,將那盤糖糕吃了個一幹二淨,福三兒在旁笑道:“殿下您可算終於有胃口了,兩天了什麽都沒吃下,大人都著急得不行,早曉得您愛吃糖糕,奴才就早點將梅蕊姑姑請來了,還免得您遭這麽久的罪。”

    梅蕊訝異道:“殿下兩日未進食了?”

    太子正吮著手指,噯呀一聲:“本宮之前哪裏吃得下,也沒想著要吃糖糕,隻是見了蕊蕊,就饞了而已。”

    他替梅蕊邀功,眨著眼對陸稹道:“陸稹,蕊蕊她是不是立功了啊?”

    梅蕊被太子喊了一身雞皮疙瘩,手按著手臂才免得打冷戰,陸稹輕描淡寫地瞥了她一眼,又讓她後背發麻,他慢慢收迴了目光,向著太子:“殿下說什麽,就是什麽。”頓了頓,又道,“您將來是這天下的君主,一言九鼎,隻要是您說的話,無人能違抗。”

    “是嗎?”太子興奮起來,他捏了捏還未長大顯得有些稚嫩的拳頭,“像你一樣,想砍誰的頭,就砍誰的頭是嗎?”

    陸稹嘴角一勾:“砍頭並非兒戲,您想砍誰之前還是需要再三思量的,但,”他的聲線突然添上了媚色,像持著鋒利匕首抹上了殷紅口脂的美人,危險而迷人,“您不妨告訴臣,您想砍誰的頭?”

    太子連思量都沒有思量一下,脫口而出:“趙氏。”

    “哦?”陸稹微微眯起了眼,“為何?”

    “是她害死了本宮的母妃。”

    梅蕊在旁聽得渾身發冷,陸稹就這麽直截了當地將宮中隱秘攤開在她麵前,她未料到趙氏與太子生母間的這番舊恨,陸稹勾起的唇角囂張猖狂,仿佛是在告訴她,若是選趙氏,無疑是死路一條。

    她已被推上了這條路,再無法在這詭譎深宮中明哲保身,若是無依無靠,譬如浮萍,稍有傾波覆浪就無葬身之地,她想要在湍急水流中尋得保全之策,唯有依附住他這塊礁石。

    梅蕊麵色發白地站在那裏,陸稹帶著滿意的笑容移迴目光,抬手摸了摸太子頭頂的軟發,輕聲道:“殿下莫急,這些臣都會替殿下去做的,您隻需要成為一代賢明的君王即可。”

    “父皇讓本宮要聽你的話,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太子突然看向梅蕊,咦道,“蕊蕊,你的臉色怎麽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呀?”

    他確然很喜歡梅蕊,因她和旁人不同,便將她放在了心

    上,小小的臉上有些焦急:“是不是本宮將病氣過給你了,要不要請禦醫來替你看看?”

    “奴婢沒事,讓殿下擔心了,”梅蕊勉強撐起個笑來,“許是來的路上吹了風,頭有些疼,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陸稹慢悠悠地道:“那既然如此,便先迴去歇著吧,精神這樣不濟,也是伺候不好殿下的。”

    太子在旁點頭:“是呀,你快迴去吧,本宮這還有福三兒呢,不差你一個。”他又有些不舍,“但你病好了後,要繼續給本宮做糖糕吃呀。”

    “奴婢遵命,”她垂著頭向兩人作了個禮,“那奴婢便先退下了。”

    太子擺了擺手:“去吧。”

    梅蕊轉過身,慢慢地向殿外走去,起初她的步子很慢,然後越來越快,仿佛是要逃離什麽洪水猛獸般落荒而逃。

    太子望著梅蕊離去的身影,有些疑惑地問陸稹:“蕊蕊不是不舒服麽,怎麽腿腳還這麽利索?”

    陸稹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病在心,非身體發膚之痛。”

    太子長長地哦了一聲,癟了癟嘴:“本宮聽不懂。”

    懷珠下值迴掖庭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現在將近年關了,天黑得早,寒風陰測測地刮著,她從頭到腳都是冰的。

    推開門走進去,屋裏也是黑壓壓的一片,炭盆也沒點,她估摸著梅蕊應當是還沒迴來,便一邊往手裏嗬氣一邊背著身子將門給關上了,正點著蠟呢,暖光驀地充盈了整間屋子。

    懷珠舉著燭台一迴身,榻上盤坐著個披頭散發的女鬼,陰森森地,霎時將她嚇得魂飛魄散,還沒來得及驚叫,那“女鬼”就開口了,春雨般的好嗓音,一聽就潤了心腸:“懷珠,是我。”

    “你怎麽沒個聲兒呢?”懷珠被她嚇得魂都沒了,喘著氣瞪她,將燭台順手往桌上一放,就坐上來榻,把她那遮了臉的頭發給撥開,“怎麽了呀這是,當禦前的第一日,怎就這麽狼狽?”

    她的思緒向來天馬行空,登時就往不好的方向想了去,神色緊張的捧起了梅蕊的臉,問道:“蕊蕊,他們把你怎麽了呀?”說著就蘊起了淚,“我就曉得,哪有這麽好的事兒,平白無故的就把你提去當禦前,那些人麵獸心的家夥,簡直是禽獸不如,你說,往前陸護軍罰你那次,是不是他瞧上你了想讓你同他對食,但你不樂意,哪個清白姑娘願意給個太監糟蹋!你沒給他臉將他給拒了,他就存著心思來報複你,先是卸了你的差事,又尋了

    個由頭把你給拔到禦前。”

    懷珠越說越離譜:“禦前那塊地兒,不早就是他陸護軍的天下了麽?他們說太監也是有七情六欲的,甚至比旁的正常爺們兒還要更古怪些,落到他們手裏了,比死還難受。這下好了,你這麽個活生生的美人兒在他眼皮子下轉悠,難保他不起歹心思,關上門霸王硬上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說道這兒,她抱著梅蕊嚎啕大哭起來:“我的蕊蕊啊,真是苦了你了……”

    梅蕊聽她這一通話,原本燥鬱的心情一揮而散,將她推開,啐了她一口:“你這是在瞎說八道什麽?什麽對食,什麽霸王硬上弓?”

    伸出指頭來就戳上她腦門兒正中,好氣又好笑:“你這腦子裏成天裝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懷珠還淚痕未收呢,捏起袖子擦淚,巴巴地啊了一聲:“你說甚麽,你還是我那個清清白白的蕊蕊麽?”

    梅蕊被她氣得發笑:“我什麽時候說過我不清白了?”

    懷珠咬著袖口,又忸怩著問:“那陸護軍對你沒起什麽歹心思?”

    梅蕊剜了她一眼:“陸護軍是什麽人,怎麽會對我起心思?你未免將我看得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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