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琉璃燈百盞,皇帝才將將過世,寢殿中妃嬪哭嚎之聲縷縷不絕,聽在耳中實在是有些瘮人,梅蕊被人引進側殿,那尊鑲玉墜金的逍遙座上正坐著風華絕代的人,他眉目間透著疲色,梅蕊進去時恰好見了他以拇指按揉著眉心,帶她進去的翊衛對他拱手稟道:“大人,梅姑姑來了。”

    梅蕊其實不大喜歡別人稱唿她為梅姑姑,她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地,這麽被人一喚,像是老了好幾十歲,她將頭埋得低了些,也對著座上人行禮後再沒出聲,隻等著他說話。

    但那人一直沉默著,仿佛陷入了某種沉思,殿中的鎏金獸耳爐噴吐著煙氣,這冷香極為熟稔,梅蕊細嗅了嗅,想起這是在文學館時陸稹身上的氣息。

    想必是在禦前侍奉久了,身上也會沾上這種香,獸麵在燈台的映照下顯出駭人的斑駁與猙獰,梅蕊覺得自己的脖子都埋得有些酸疼的時候,座上的那人終於緩緩開口了:“你叫梅蕊?”

    許是他的聲調天生就帶了多情,梅蕊兩個字從他口中念出來就多了纏綿否側的意味,這名字太豔了,風雪中最香豔的紅蕊,可憐又可愛,等著人去擷取。陸稹又再將她打量了一次,還是那副溫和的麵容,看著雖是舒心,但卻尋不出一點禍水的端倪。

    梅蕊宮妝困,真是白費這麽個名字了,他聽她低低應了一聲是,又再無後話,這般看起來就顯得木訥了許多,他想起此前在文學館中她笑裏藏刀的那一句她就是學士,對她這幅藏拙的行為皺了皺眉,又隨口問道:“在何處當差?”

    話一出口他便想收迴,這句話明顯問得多餘了,他近來忙得焦頭爛額,先帝的初終方了,隨後的事情接踵而至,都是需要他經手操辦的,是以才這般心不在焉。

    若不是太子的要求,他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裏見她,但到底事關今後,他是必定要將她摸個透底的。此前已讓人將她的記檔翻了出來閱過,他心底原本的疑慮終是得以確認,叫她來不過是施以警告罷了,順帶敲敲那一位,免得她心存僥幸。

    梅蕊有些懵,但她還是恭謹地迴答道:“奴婢如今閑賦宮中,並無差事。”

    他像是存心刁難:“宮中從不養閑人,無差在身是怎麽個理。”

    被他堵得有些氣梗,梅蕊咬牙道:“迴大人,那日大人卸了奴婢學士之職,也未給奴婢其他的指派,是以奴婢日日夜夜惴惴不安,空領月俸實屬不該,但未得大人授意,宮中各司也不敢將奴婢隨意接納,還請大人賞奴婢一個恩典,讓奴

    婢身有所歸。”

    這番話她說的不卑不亢,陸稹不由得眯起了眼,她依舊是埋著頭,那一截白皙的脖頸露在外麵,那最柔弱纖細的地方,真真是欺霜賽雪,看了片刻後,陸稹才慢慢說道:“你將自己偷奸耍懶說成了咱家的不是,咱家問你,那日的罰,你領了未曾?”

    梅蕊心裏咯噔一聲,麵上不動分毫:“大人下的令,奴婢自然是領了。”

    “哦?”他聲調稍稍揚高了些,“怎麽瞧著不像受過罰的樣子,生龍活虎的,這宮中的刑罰何時變得這樣輕了。”

    這件事本就是她自己耍了滑頭,算起賬來她也占不上理,若是再把座上這位傳聞中性情乖僻冷戾的護軍大人給惹惱了,命人壓著她再去受罰,那她的苦頭可就真的吃大了。

    他的下麵那句話果然是:“來人,把她押下去——”

    書裏有句什麽來著,威武不能屈,但梅蕊心裏盤算了一下,好女不吃眼前虧,該屈的時候還是應該要屈的,於是她膝下一軟,撲通地跪在了地上,一句大人恕罪正卡在喉中還未發出聲,頭頂上那人就又訝異地道:“殿下?”

    太子正揉著眼立在側殿門口,先帝初終時子嗣都要在旁哭魂,他哭了一整日,眼睛都腫得像核桃一般,陸稹見了太子便從坐上站起來,向他走過去,方才還傲慢乖戾的護軍大人仿佛變了個人般,他的聲線柔和下來時很動聽,像三月的春風撩過耳畔,撩得人心都在發癢。

    他溫和地對太子道:“殿下醒了?”

    “嗯。”太子點頭,他的聲音都是啞的,說話很吃力的樣子,他把手伸向陸稹,陸稹十分自然而然地將他抱了起來,太子抬手指向那個伏在地麵的人,問道:“她是那天給我吃糖糕的宮女嗎?”

    “迴殿下,是的。”

    太子的情緒還是很低落,但一想著往後又有糖糕吃了,便也好了些許,他擺了擺腿,示意陸稹放他下來,落到地麵後他先是拍了拍自己的孝服衣擺,擺出器宇軒昂地模樣把手背在後麵,四平八穩地向她走了過去,鞋底子就杵在她頭頂三寸處,趾高氣揚地看著她道:“你,把臉抬起來給本宮看看。”

    這句話若是等太子殿下再年長個十歲來說,少不得會引來少女心動,從此結下良緣佳話,和和滿滿。但太子如今才八歲,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有些老氣橫秋的,梅蕊忍笑埋著頭,迴道:“奴婢不敢。”

    太子繼續擺著自己的威風,他雖是懼陸稹,那隻是因為陸稹在他

    課業之上對他嚴苛,但素來他與陸稹是極為親近的,他想了想若是陸稹遇到這種情形他會怎麽做,想著想著便往旁瞧了一眼,但見身長玉立的陸大人正含笑看著他,他便挺了挺腰板,嘖道:“本宮叫你抬起頭來,難不成你想抗旨麽?”

    這聲嘖學了個五成相似,嘖得梅蕊頭皮發麻,隻得抬起頭來,她許久沒有這樣跪過了,室內雖然暖和,但地麵還是透著冷意,硌得她膝蓋疼。哪知她的頭將將抬起來,太子殿下那一雙小手就伸了過來,有模有樣地捏著她的下頜尖兒,眯著他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道:“本宮看上你了,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本宮吧。”

    這句話不亞於晴天霹靂,饒是梅蕊再處變不驚,此時都已經目瞪口呆,她被嗆了一下,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後,又伏迴了地上,慌忙道:“謝殿下抬愛,可這……萬萬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的?”在旁看了許久戲的陸稹慢慢走了過來,站在太子身後,看在梅蕊眼中便是一大一小兩個魔頭,梅蕊耳根都紅了,自己二十年來頭一次被個八歲孩童輕薄,甚至還要被納妃,這算什麽,老妻少夫,蒼蒼白發對舞象,一樹梨花壓玉郎。

    她胸中堵了一口氣,道:“承蒙殿下錯愛,奴婢在家中已有婚約,本朝崇尚信義,若因此而反悔,豈不是讓奴婢的父母做了背信棄義之事?還請殿下莫要怪罪。”

    殿中有一瞬的沉默,梅蕊緊張得後背都在冒汗,最後是陸稹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但是卻很古怪地道:“你是不是誤解了什麽?”

    太子突然笑了出來,但先帝才逝,他很快又止住了笑,他慢慢蹲下來,就像那日蹲在桌下看梅蕊一樣,對梅蕊道:“本宮是想讓你當本宮的侍女,你想哪處去了。”

    梅蕊訕笑了一聲:“原來如此……”

    她不僅被輕薄了,還被耍了。

    “自然是這樣的,陸稹說你如今沒有在文學館了,本宮身邊正好缺個人使喚,你勉強能入本宮的眼,便讓陸稹把你調來了。”太子又站了起來,他對梅蕊平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禮,梅蕊才扶著腿站了起來,跪得久了膝蓋都僵了,但也不敢揉。太子踮腳坐上了之前陸稹坐的逍遙座後,兩條腿懸在空中,打了個哈欠,對陸稹道:“陸稹,本宮困了。”

    陸稹很溫柔地道:“殿下困了就去歇息吧。”

    “可是父皇那邊……”

    “無妨,有皇後娘娘在,殿下無需操心。”

    太子點了點頭,又伸手道

    :“那就好。”陸稹將他抱了起來,太子實在是困倦了,今日本該是他在先帝靈前守夜的,但有了陸稹的諾,他也放心地睡了過去,陸稹把熟睡的太子交給手下,讓人把太子帶迴去後,才又轉看向梅蕊。

    太子在時的陸稹是一個模樣,太子不在時的陸稹又是另一個模樣。

    梅蕊深居文學館,但對這位護軍中尉的威名是早有耳聞,北衙禁軍盡在掌握,與襄王抗衡已久,先帝纏綿病榻已久,禦筆朱批都是經由他手,他隻消動一動手指,長安城內就會天翻地覆。

    陸稹的嘴角壓下來,迴身坐上了逍遙座,設色雅致的四君子紋闊袖袍搭在龍首臂上,倒真有些外傳的“陸輔國”的威嚴,沒了太子的天真爛漫來活絡氣氛,縱使偏殿中炭火燃得那般旺也無濟於事,他的手指屈起在椅臂上搭叩著,像是催命的鬼鈴聲,要將她鎖入陰魂地獄中去。

    突然聲音一停,梅蕊被驚得毛骨悚然,陸稹終於開口,他麵無表情地道:“是誰派你來接近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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