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年級的暑假,李父的工廠開始正式運行。


    為了節省創業開支,幾乎所有親近的親戚們都被請來李家的小工廠進行開荒作業,除草、驅蛇、清潔原有的舊房舍、搬運和組裝人力可及範圍內的機器部件,在初期結束之後,甚至好幾名親戚也留了下來成了員工,各施所長的跟著李家人拚搏了數年。


    事業初期導致的忙碌致使李家也都成為了“遊動家庭”,孩子們在鎮上讀書,青壯勞動力們都在鄉下夜以繼日地勞作,到了周末為了能讓帶孩子的奶奶也能過來幫忙,櫻檸不得不過上了這種周一到周五在家裏住,周末便跟著奶奶到海邊廠房宿舍住的生活。


    到了暑假,也正是育苗期飼料需求最旺盛的時候,爺爺奶奶便收拾了行李,幹脆把老的小的都裝在一輛三輪車中,滿滿當當地帶到了海邊長住下來。


    從清河鎮往東沿著清水河大壩一直走,不用半個小時就可以抵達入海口,很快從碼頭吹過來的風中都充滿了大海清爽的水汽,爺爺奶奶帶著太太和她的兩個曾孫乘著一輛自己組裝的電動三輪搖搖晃晃地駕駛在還沒清掃出來的老路上。原本地下的路是上好的水泥路,可是因為幾年無人清掃,路麵上已經自己堆積了厚厚的泥層,野草也把路麵頂出各種縫隙,也有不少被來往車輛壓死的小動物。


    三輪車車鬥裏太太坐在一方矮腳凳上,張開幹瘦的雙臂護著她麵前被裝在桶裏的曾孫李凱,爺爺奶奶兩人則坐在前麵的駕駛座,隻有櫻檸一人,膽大包天地在三輪車車鬥中頻繁地更換坐姿和位置,甚至還趴在車鬥的邊沿探頭去看地上被壓扁曬幹也無人清理的小動物屍體。


    “小刺蝟?癩蛤蟆?小鳥……哇哦!是蛇!……竟然還有兔子!”


    原本興奮清點路麵“薄片”的櫻檸在清點到兔子和小狗的時候突然察覺到一種糾纏了惋惜和好奇的情感由內而生,明白這是身體裏李蕊蕊的強烈感受,櫻檸嘟囔了一句。


    “怎麽看見蛇被壓死了不覺得可憐,看到兔子和小狗倒可憐起來了,難道你的憐憫也是由外表做標準的嗎?”


    她剛調侃完,身體裏的憐憫之情迅速退縮,取而代之是清晰的屈辱感。


    危險的探頭行為在一輛車擦著她的頭頂飛馳而過後戛然而止,被太太一腳踹倒躲開了大車的櫻檸不好意思地從車鬥裏做起來,摸摸透風的頭頂訕訕地笑了笑。


    這次能順利地在海邊買到這樣低價的廠房,奶奶的親戚關係也是幫了大忙。碼頭邊多個村莊幾千戶人家都靠捕魚等海產周邊為營生,奶奶的娘家就在當地最大也最富庶的沿海村莊裏,奶奶是她那一輩的大姐,年少時就因為不顧反對看上了窮小子就被家裏掃地出門,她年輕時家裏甚至還是當地的地主,與她差距了十幾歲的幾個弟弟,現在也都是當爺爺或者當爸爸的年紀了。


    雖說父母假意地與她斷了關係想要她知難而退,但是生了孩子穩定下來之後奶奶的家人們也慢慢接受了當時窮的連門都裝不起的李家,幾個弟弟們對這唯一的大姐也非常恭敬,在他們當家之後逢年過節也依舊按照當地的習俗帶來許多自己家的收成,這些每年度見幾次的禮物大多極具漁民特色,不少市麵上見不到的大魚魚幹、臉盆大的青口貝、成年人兩個手掌大的奇怪螃蟹,以及在日後賣了半個亞洲的海苔。


    在超市將切成小小一條的海苔論片昂貴販賣的時候,櫻檸也因著奶奶的這層關係每年有吃不完的大片加工海苔,家裏的海鮮因為太多且不方便放在冰箱保存,因此也都被鑿碎加了鹽做成了各種長久保鮮方便實用的“蟹渣”、“蝦醬”、“魚子幹”、“蝦子醬”……


    因著這些美食的關係,櫻檸也對奶奶的娘家很感興趣,在她剛來李家沒多久的時候,就聽聞奶奶最小的弟弟甚至承包了當地唯一一座近海的孤島用來繁育海產,這個島不知何年產生,隻因為秦朝的某位君主曾蒞臨此島登高為遠赴東洋的徐福送行,所以也被稱為秦山島。


    每年這位小舅爺爺帶上百人開船上島,他們春天在方圓幾裏地的島上種植陸地農作物之後,又在延島整個小島的岸邊之後一條預留給貨船的沒有網床的水道,海苔苗被牢牢纏繞在這些結實的網床上,並不用大量的維護就能慢慢地吞食海水中的營養長成預期內的模樣,所以這個島上在來年四月份之前一直隻有幾個輪流值班的壯年漁民配十幾隻大型犬看守海岸線,偶爾會有托了關係上島的遊客,想靠近也必須得到主人同意才行。


    櫻檸跟別的小孩子不同,她自小生活不算是優渥,但因為家庭結構的複雜性而獲得了比正常小孩多得多的美食和知識麵,此時她看著路過的小型漁人碼頭,看著岸邊晾曬的各式海產和漁網,不由得期待的在三輪車的邊沿坐下伸長了脖子去看。海裏的世界繁雜旺盛,大海對於她來說,跟家裏暫停營業的小賣部基本一樣,完全被她當成了零食儲備倉,過因此她對住在海邊的暑假有著高於尋常的熱情。


    越發濃鬱的鹹腥海風吹來,奶奶也開心地唱起漁歌,年輕時在灘塗上駕駛泥撬撿拾蛤蜊時學來的漁歌,輕吞慢吐間漸漸傳來規律的海浪聲,奶奶的哼唱在海浪的伴奏下越發清晰嘹亮,太陽已經升起得很高,她們因為收拾東西走得完了錯過了日出,但是這絲毫不影響爺爺奶奶的興致,他們用自己創造的小車載著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在顛簸的大路上向著當下的幸福緩緩駛去。


    來過無數次海邊,櫻檸從來沒注意過岸上的廠房有什麽意思,夜裏的時候這些廠房因為無人居住大多死氣沉沉,絲毫沒有吸引力,但是當爺爺的小三輪從一個熱鬧的村莊穿過露出這片廠房時,蕊蕊還是吃了一驚,倒不是廠子有多大多宏偉,而是他們的目的地竟然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墳地邊上。


    同樣也是第一次來的奶奶也愣住了,剛剛還暢快的歌聲戛然而止。


    櫻檸輕快地跳下三輪車,就算憑她淺薄的知識也反應過來,難怪這廠子地價如此便宜,難怪李家人隻是努力了一下,就成功以外鄉人的身份在這裏獲得了土地的使用權限。


    一家老小齊齊向參與操辦此事的爺爺看去,爺爺被曬得黢黑的臉登時有點微微發紅,他討好地向老母親笑了一下,指向墳區旁。


    足足有兩米高的雜草中隱隱約約能看見一條綿延了幾百米長的淡黃色岩石堆砌的圍牆,牆頂麵插滿了鋒利的彩色玻璃碎片,櫻檸一眼沒看見大門,就聽見爺爺招唿了一聲。


    “門在這裏!已經到了。”


    他說著就往路邊一棵停僮蔥翠的大槐樹駛去,在慣性中太太連忙抱緊坐著弟弟的大塑料桶,在坐穩之後忙不迭地騰出隻手來瘋狂拍打爺爺的後背。


    “不肖子孫!不肖子孫!你幹脆讓我穿上壽衣直接拉過來埋了吧!墳場種槐樹!你停車!給我了算了!”


    開車的爺爺被打的苦不堪言,隻好停住下車解釋。


    “便宜啊媽,這個廠太大了,是個地方我們都租不起的,這裏雖然在墳場旁邊,但是這是前麵沙裏村的家族墳地,就是小萬,你孫媳婦娘家的家族墓地,這都是親家的長輩們,怕什麽啊?而且這裏,這裏麵還有我們的親家公呢!”


    聽著爺爺不著邊際地解釋,櫻檸突然知道了爸爸為什麽會是那種不靠譜的性格了,原來也是遺傳的,她有點擔憂地看著傻乎乎坐在紅色塑料桶裏睡了一路的弟弟,這麽強大的基因看來他也是跑不脫的。


    對爺爺的這番做派奶奶看起來已經習慣了,她歎了口氣,也不管在跟太太奮力解釋的爺爺,自己駕駛了三輪車讓爺爺小跑著在後麵指路,大門口這棵槐樹是斜著長的,幾乎阻擋了一半的道路,這個季節槐花已經開過了,櫻檸有點可惜的仰頭看著槐樹圓圓肥肥的葉子,她也不著急追車,總歸以後這裏就隻有他們一家子活人就是了。


    沿路有太多沒見過的東西,對她來說這些參差不齊的雜草實在生命力旺盛,與馬路對麵的水泥墳地完全不一樣,她是女孩子,也因她沒在族譜裏,所以從小按照規矩給老祖宗上墳是不帶她的,她靜靜看向對麵的墳地,看他們款式不一,高矮參差的擁擠在一個個高大的石頭墓碑後麵,簷牙高啄、蜂房水渦的樣子,儼然一個在深夜裏才會出現的小村莊。


    沿海的漁人們對先人的居所都很上心,每每出海之前也都會帶上好酒好肉來求長輩們的庇佑,墳修得好不好也關係著以後先人們對後人的滿意程度,所以這一片足球場大小的墳地中每一個獨立的墳頭都不一樣,大多都是隔一些年就要修葺的,也有些傳統的是圓柱形覆蓋破頂的,或是最直接的圓錐形,每一個圓錐形的上麵還會頂著一個倒圓錐,一般年代久了也沒有直係後人的就是以這種形狀的墳墓安葬的。


    按照當地的習俗,每一家新的墳包旁都種了幾棵小樹苗,根據樹苗的年份也能大概知曉墓主人的大概輩分。當地氣候種植鬆樹非常適合,家家戶戶不成文的規定都是在墳邊種鬆樹,但是在這鬱鬱蔥蔥的鬆樹正中間,卻有一棵高大如樓宇的歪脖子柳樹生長得異常茂盛,這柳樹站在一個土石混雜的山包旁邊,夏日清早的微風吹動了那棵歪柳的枝葉,長長的柳枝輕輕拂在墳頭禿掉了的尖上。看起來這個墳墓的主人並沒有留下後代,因著別的墳墓都用了水泥做了硬化,防止長雜草或大雨衝刷,而這個墓完全依靠大柳樹的拂掃,保護了這個孤單的墳包,使它多年沒有人打理也沒被海邊的大雨衝散。


    “秦朝的人,墓卻還好好的。”


    看了一會大柳樹,櫻檸好像發現了看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她嘴角微微上揚,不在意地喃喃說了一句,轉身沿著圍牆找入口去了。就在她轉身離去之後,那棵歪脖子柳樹濃重的樹蔭裏,一個穿著黑袍的年輕男人空洞的雙眼微微向櫻檸的方向轉來。


    實際上繞過那棵傾斜的槐樹沒有多遠就是原有廠區的大門了。當櫻檸小跑著趕上去時,爺爺正苦笑著被將鐵門上纏繞的藤蔓薅掉,他聽話且討好的樣子與以往在爸爸媽媽麵前的威嚴天差地別。


    車裏的太太很不高興,沉著臉念叨。


    “明堂如播米,子孫窮到底……”


    就連平時很給爺爺麵子的奶奶也氣得不行:“咱老娘說得對!誰家大門上長草啊?!你們來了那麽久,門麵的草反而不除了,怎麽教的孩子們!做生意的,門麵張羅的就算不氣派,但整潔是要有的吧!”


    奶奶一邊訓爺爺,一邊同他一起將大鐵欄杆門上纏繞的爬山虎拽下來,這滑軌鐵門也是原來的外資企業遺留的,因為原本是有電機推行的,現下電機早就被拆了賣廢鐵了,因此光是兩個成年人推起來也很沉重。


    爺爺奶奶將三輪車停在門旁粗壯的石柱的陰影處,就地清理了一會兒,幹習慣農活的兩人很快把門上的藤蔓都撤幹淨了,奶奶甚至在鐵門上摘下了兩個熟透了的旱黃瓜,還有一個跟苦瓜一樣的“賴葡萄”。


    將一根黃瓜給太太,另一根並那個金黃的賴葡萄都給了櫻檸,櫻檸沒吃過賴葡萄,以為是一個熟過了的苦瓜,她就這麽捧著歪坐上三輪車。爺爺奶奶終於把鐵門順著軌道方向拉開,一行人又往廠房裏行進。


    原本以為進了門就能看見爸爸媽媽,誰知道爺爺像個導遊似的邊行進著邊各處介紹了起來。


    “這個樓,灰色的花磚貼的這個,以前裏麵不開燈也明晃晃的,是以前他們辦公用的,人都跑光了,現在樓下的樹長起來了,就黑洞洞的,村裏人在還樓裏養了雞呢!這走地雞,還專門告訴我們是有數的,叫我們的工人不能亂吃!我說對麵那樓裏就那麽多野鴿子呢,誰稀得吃你這些……”


    櫻檸抬頭費力地向上看,這個樓已經十幾年了,即使被盤根錯節的樹木雜草圍繞著,也看得出很新的樣子,是一棟標準的辦公大樓,隻有六七層之高,樓體還能看見磚砌出來的鏤花,甚至大樓中間設置了車子能直接開上去的坡道。正中間的大廳已經沒有門了,就這樣敞開了迎接“賓客”,大廳裏有一整麵牆的壁畫,畫了鬱鬱蔥蔥的迎客鬆,裏麵的燈具等能拆的都被村民拆走了,就連實木的樓梯扶手都被拆掉,隻剩下水泥的樓梯扣不走的瓷磚,然而即使隻有這些殘垣斷壁,也能看出以往這個辦公樓的豪華。


    “這裏啊你們看,這裏這一片啊都是以往養海貨的地方。”


    難怪爺爺當起了導遊,繞過辦公樓後數十個被廢棄的水泥養殖池並排羅列在路邊,這片廠區的內部道路修的極好,多年沒用也隻是在縫隙中長出了一些細碎的青草,路的一邊全是單個規格五米寬十米長的海產養殖池,這些水池上方是一排排拱形的鋼製大梁,梁上原本頂著的沉重毛氈和防雨塑料棚布早就被扯得幹幹淨淨,不知道坐了誰家的豬圈,又不知道墊了誰家的床板,現在隻剩下水泥的池子以及像鯨魚肋骨一樣鱗次櫛比的大梁。


    路的另一邊則是紅磚砌出來的一排排平房,這些平房雖然隻用的紅磚堆砌,可也是幹淨整潔的樣子,淡紅色得的磚坯們時隔多年也沒有被這裏的鹽堿土地侵蝕腐壞,看得出來這大片的紅磚房是以前做宿舍所用,這宿舍裏住的應當並不是本地的工人,而是給城裏來的大學生技術員們住的,現在看來雖然門都被拆光了,裏麵也光禿禿的,可是因著建造的時候非常規整,因此也依舊整潔好看。


    在櫻檸盯著那些宿舍裏被後來者塗鴉的各種紅色、黑色留言時,耳邊已經開始能聽到機器的轟鳴聲了。


    果然在這片宿舍的最後幾排,好幾輛刷了新漆的“四不像”映入眼簾,車上裝滿了規格不一的麻袋,幾個年輕的壯勞力脖頸上掛著濕潤的毛巾正光著上半身從車上往下卸貨,麻袋裏漏出的麵粉和其他碎屑弄髒了他們的身體他們也混不在意,隻管堅定著腳步往倉庫一包包地搬運,夏天的汗水也都跟不要錢一樣在地麵地敲擊起一朵朵灰塵和麵粉迸濺出的水花。


    被改造成廠房的高大倉庫中機器轟鳴,本來睡了一路的弟弟直接被吵醒哭了起來,太太慌忙拿著個黃瓜哄他,弟弟抱起黃瓜也真的不哭了,但他並不知道啃食,而是吮吸著黃瓜的尖端。


    “到了到了!蕊蕊進去給太太倒杯水,他媽啊!那邊冒煙的平屋就是廚房,他二叔在裏麵呢!”


    奶奶連忙應下,不等櫻檸也給她倒杯水潤潤,就趕忙將三輪車上順路帶來的新鮮蔬菜和肉食都拎了下來,她滿意又自豪地看向廠房裏人來人往機器轟鳴的忙碌景象,點點頭拎著東西往廚房去了。


    櫻檸去辦公室裏倒水,她第一次來,還是很聰明地就看見了門口擺放的飲水機,甚至這裏還有嶄新的一次性紙杯,這讓櫻檸有點吃驚,當時這些一次性的東西對於勤儉節約的農家人來說都是非常新奇且“奢侈”的用品,並非購買這些東西讓他們覺得吃力,而是往往這些一次性用品用完之後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損傷,這讓大多數人都覺得“不值得”。


    屋子裏風扇和空調都開著,在濕熱的夏天裏猛然接觸到這讓涼爽的空氣,櫻檸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並且不知道怎麽地想知道這電費一天要用多久。


    將這種莫名心疼的感覺壓在心底,櫻檸打眼看了看這間四五十平方的辦公室,很明顯這裏不僅僅作為辦公室使用,裏麵還坐了很多等候貨物的客戶。這些都是鄰近村莊的養殖戶,幾個老爺們兒坐在等候區的涼椅上無聊地看電視抽煙吹牛皮,他們本來的工作應該是要去廠房中監督著李父李母加工他們的貨物,確保幾十噸上百噸的飼料加工後沒有缺斤少兩的情況出現,但是明顯他們都和櫻檸一樣,被這少見的奢侈水杯,以及不用付錢的全天空調和調頻電視給迷住了。


    僅存的理智讓櫻檸想起了外麵等著喝水的太太,她第一次使用飲水機,還算順利的接了杯溫水給太太送去,順便接過太太懷裏已經有些分量的弟弟。


    “你們來啦!”


    爸爸頂著一身的麵粉隻露一雙眼睛,他滿身大汗精神奕奕地從廠房猴子一樣地竄出來。


    “奶奶您來啦?!我媽呢?”


    他邊問道邊用脖子上毛巾的一角從臉上抹了一把混合了汗液的麵粉,然後故意隨手抹在櫻檸臉上。


    櫻檸慌忙尖叫著躲開,聽見爺爺也難得地和顏悅色地對爸爸說話。


    “你媽在廚房,我們帶了菜來,在市場上才買的,還有一些三奶奶自己種的一早送來的,咱們中午吃頓團圓飯,得虧前些日子把小店裏的冰櫃拖來了,不然也不敢買這麽些肉,這地方太偏了,除了趕集,平時買個菜實在是不方便。”


    李父感激地點頭,又去叮囑櫻檸。


    “你們跟太太的屋子在後麵一排啊,那裏比較安靜,去跟爺爺看看屋子吧。”


    他捏了捏櫻檸的鼻尖又揉了揉弟弟的大腦門兒,便也擦著汗去找他喝水的巨大茶缸了。


    走之前的櫻檸好奇地往廠房裏瞄了一眼,這個廠房比周圍的宿舍高出三倍有餘,地麵因為機器使用需要也下挖了兩米砌了水泥褚料槽,在廠房裏頂天立地的巨大機器上上下下又四五個年輕的男人們一起操縱著,他們身上雖然穿了藏青色的工作服,但是衣服上也被麵粉糊地看不清原本的樣式了。


    櫻檸一眼就看到廠房出貨口的媽媽,媽媽雖然身處炎熱的廠房門口,卻還是保持著幹淨與清爽,她穿了一身漂亮的絲質花襯衫,黝黑的頭發紮成一個短馬尾,在堆滿了原料的倉庫門口核對著工人們運下來的貨物重量。


    “丫丫你們來啦!”


    女兒的目光或許觸動了她心裏的某些對應神經,她也在這時迴頭看到了曬得黢黑的女兒,旁邊的貨物是不能停的,工人們來來往往馬不停歇地運作著,她隻能在間隙中迴頭叮囑女兒。


    “你帶著弟弟先去房間裏吹風扇,媽媽一會兒就過去哈。”眼見著媽媽忙得根本走不開,櫻檸理解地點了點頭,有些吃力地抱著穿著肚兜渾身清爽的弟弟去找太太了。


    在安頓好老人孩子之後,爺爺也馬不停歇地換上西裝去幫忙,他麵對自己的家人們時嘴上總是挑爸爸的刺,但是心裏還是不舍得看兒子兒媳多受罪的。弟弟現在已經基本會站立了,不知道怎麽的,大人們忙起來顧不上孩子們的時候相較於太太更傾向於將弟弟交給櫻檸,隻不過當下櫻檸並沒有意識到,她的責任感等等還沒有建立起來,隻當這個小了好幾歲的弟弟當做洋娃娃的替代品。


    剛剛在路上摘的賴葡萄被太太剝開了分給兩個小孩子吃,櫻檸這才發現手裏的不是苦瓜,而是一種沒吃過的水果一樣的東西,這金黃的苦瓜外殼竟然並非食用的部位,人們吃的竟是它紅寶石般豔麗的內瓤。


    感慨於地球生物多樣性的奇妙,櫻檸用手背抹了抹嘴跟太太說了一聲後便愉快地跑了出去,她想趕在午飯之前來一次廢棄廠房冒險。


    夏日裏的野地總是不缺乏生命力的,有太陽和水的地方,總有頑強的生物將自己進化到意想不到的方向,然後舒適地存活在這顆藍色的星球上。


    櫻檸往這塊廠區的深處走去,整個原有的大廠目前隻有李家人正式投入使用,似乎其他區域到現在也沒有租出去。在來時的路上她遠遠地看到這邊應該也有一棟高樓,似乎就是他們說的滿是野鴿和野蛇的大樓,隻不過爸爸的廠房處在整體廠區的正中間,一般也不用去那樓裏,爺爺就沒有告訴她們。


    路過奶奶去的廚房,櫻檸看見了爺爺的親弟弟正和奶奶手上不停地閑聊著,她不太熟悉這個名義上的二爺爺,但是聽過不少他的故事。這小子爺爺幾歲的長輩也不是一個普通人,長輩們常常起他的經曆,他七歲大的時候就自己扒火車去了山東,投靠了李家的本家去了,本家的老夫人是李家老太爺年輕時娶得正室,她掌握了老太爺去世後遺留的所有財產和田地,基本上可以稱之為富甲一方。


    二爺爺出生後在太太這裏沒吃沒喝,小小年紀的他餓得精瘦,又因為父親去世沒了盼頭,他深覺日子實在太苦,便拋下了生母和兄妹獨自在夜裏摸上了去山東運煤的火車,準備投靠他已知的最有錢的李氏大房,他在大房境遇如何大家都沒有再提過,隻說過這位直到成年了才被趕迴生母身邊來。


    愛聽牆角的櫻檸在某次太太的大女兒前來探望時聽過一耳朵,據說,是被大房仁至義盡地養到了成年,但是卻叫他膽大包天生出了想要分家產的念頭,這才叫正房老夫人直接轟出來了。


    人說若是沒了廉恥心的人最是無敵,就在周圍的人都對這位嫌平愛富的不假辭色的時候,他卻似乎也並不在意別人的看法,自己收拾了幾捆木柴,就在清河的棚戶區裏給自己圈了一塊不毛之地。


    李家的爺爺對這個親弟弟是心有不忍的,他知道當時家裏三個弟妹實在是吃上一口飯都很難,因此並不把他曾經的背叛當做一件大事,反而時不時地內疚於當時的自己沒有養活一家五口的能力,因此這些年來常常明裏暗裏的幫忙,漸漸地帶著他進了工廠,也慢慢地把棚戶區的泥巴地蓋上了低矮的土坯房。


    兄弟倆二十幾歲時,一場尋常的鬥地主,把落難的地主家漂亮的小姐送到了窮困的李家,彼時爺爺已經在海邊遇到了對他青眼有加的奶奶,倒算是他的弟弟走了大運,就此成了家。


    嬌生慣養的小姐並沒有給他的小家帶來什麽財富,因此雖然兩人都已經年過半百了,除了生了三個“千金”之外,這些年他還是一直在找生計,那個好強的地主小姐一直不願意與李家多接觸,隻因為她一連生了三個女兒,而奶奶連續兩個都是兒子,甚至二兒子還移了民。


    近些年他的三個女兒都各自成家又都生了男孩,這一家人才又覺得能抬起頭做人了,像打了翻身仗一樣四處的重新結交被冷落的親戚來,因此爺爺便允著他到這新建的小廠子裏做了一名夥夫。


    白天裏話不多的櫻檸就喜歡聽大人們偷偷講這些她沒經曆過的事,她想象一個七歲的孩子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裏能自己爬火車還沒走丟,這使得她對人類幼兒的生存能力有了新的認知。


    屋子外麵偷聽了一會兒奶奶和二爺爺的聊天,看他們將各式菜品摘幹淨,又將老的、損的挑出來準備洗了,櫻檸這才悄悄地溜進了廚房,她小心地用廚房的大桌子作為遮擋,躲在了桌子下方,在奶奶將洗好的番茄放在桌子上又去洗別的菜蔬的時候,快速的順走了一個最紅的番茄,美滋滋地去冒險了。


    這個廠區規劃得很有意思,以宿舍區為中心,宿舍區東邊是廢棄的幼苗飼養池,宿舍區西麵是直接挖土攏壩暴露在太陽下麵成苗飼養池,西邊的飼養池由一個僅僅五十公分寬的排水渠由北向南鏈接,水渠的最南麵就是她要去的廢棄大樓。


    從廚房出門往西走幾米就能看見這些被挖出來的成苗池,裏麵已經灌了海水,看來李家人沒有讓這些荒廢的水池閑著,看裏麵已經放置了充氧的機器,不時還有幾隻品種各異的海鳥上下飛舞,在充氧機附近捕捉被機器驚嚇跳起的白蝦和草魚。


    穿著水晶塑料涼鞋的櫻檸靈活地踩著一磚寬的水渠邊繼續向南走,兩百米左右的距離之後,櫻檸來到了這座深灰色的廢棄辦公樓之下。


    站在水渠上穿梭在比人高的野草中,櫻檸抬頭逆著陽光向樓頂看去。這棟樓修的比鎮中心的所有樓都還要高,雖然占地麵積不大,但是已經讓櫻檸感慨於前人的奢侈了,她粗粗地計算了下,這個廢棄的大樓每層四五搭間房,劉層樓的高度,每層都是櫻檸沒見過的超高挑空,如果當時廢棄之後安排無家可歸的人住下的話,能住下起碼二三十家人。


    在千禧年之前,斥資幾百萬修建的這樣氣派的辦公用樓,就這麽被廢棄在海邊的鹽堿地裏,樓體前後都用了大量的落地玻璃窗,從被廢棄後破碎的第一塊玻璃起,東沿海的海風就利用內外巨大的壓力差讓這樓所有的玻璃幾乎都碎了幹淨,因此圍繞著大樓周圍的草叢中滿是反光閃耀的玻璃碎片,這些玻璃碎片在陽光下反射出各種角度的閃光,不少光影被折射迴深灰色的樓體上,像一個個天然的手電筒,影影綽綽地把樓中的角落都照得清晰起來。


    櫻檸站在水渠上往大樓周圍的野草裏看去,希望能找到安全下去的路,就在她低頭尋找時,驚起了不知道躲在哪裏的鴿子,這些野鴿很少見到人類,被驚得盲目騰空直直的撞向了一塊搖搖欲墜的窗戶碎片上。


    同樣也被野鴿子嚇了一跳的櫻檸拿在手裏的番茄也掉得不知道滾去哪裏了,她側頭看去,那肥碩的麻色野鴿被撞得暈暈的,好像撞壞了頭,兀自在地上胡亂撲騰,旋轉間鴿子將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就連油光華亮的羽毛都折損不少。


    這簡直就是送上門的美味。


    櫻檸怕鴿子跑了,慌忙繼續往北走,她想在水渠的盡頭尋找出口,這具馬上要上中學的肉體正是調皮好奇膽子也大的時候,有意留的長發也被姑奶奶如約親情奉送,免費燙了個彈簧似的大卷,因為是家長自己親手燙的,上學時的櫻檸也非常乖巧,所以老師們也並沒有過多幹預,甚至班主任還在櫻檸去辦公室幫忙批改試卷的時候偷偷地用手心抬了抬這彈簧一樣的卷曲馬尾。


    最近這身體也開始肉眼可見的長高,小姑娘已經長到一米五左右,她的膚色在這兩年有所好轉,春天的時候一度白地跟媽媽不相上下,然而入了夏之後也因為每日沒有保護的烈日下玩耍又黑了迴去,她的下巴隨了爸爸,雖然臉頰日漸圓潤,卻有個尖尖的小下巴,從小就沒有什麽優點的五官終於有了一些能入眼之處,然而也還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


    從李家開始計劃往海邊發展之後,原本因為交通不便無法來往的小姨也終於有機會常常見到她的姐姐姐夫,她對櫻檸寵愛有加,給她買的衣服都是帶蕾絲邊的,夏天買的裙子都是別的小朋友們羨慕的多層的紗裙,隻不過櫻檸長大了幾歲後越來越不喜歡公主裙這樣不方便玩耍還很容易弄髒的服飾,所以今天早上來時,她自己搭配穿上了一套清爽的籃球服。


    沒有袖子的籃球服非常適合在炎熱的夏天做基礎的遮擋,可是當櫻檸走在草叢裏的時候,她就有些後悔了。清爽的同時代表她體表的肌膚暴露得也更多,到了現在她已經被草叢中的蚊子,以及各種不知名的小蟲子咬了不少紅腫的包。


    基本沒有偏離櫻檸的猜想,這條幾百米長的水渠在大樓的南牆底下也結束了。水渠的側麵有個簡易的由碎磚搭起來的緩坡,估計是爸爸他們來的時候臨時搭起來的,倒方便了櫻檸。櫻檸下了水渠還沒繞過大樓的南側,就看見沒了大樓遮擋的陽光下,一棵冠幅極寬的蟠桃樹,這樹並不特別高,似乎主幹在分支的時候被人刻意砍伐,隻能將向側方向生長的分支發展成了主幹,因此它的高度正好成年人抬手就能摘到果子,頂麵的也就架著一架梯子也可以摘到,因著側枝生長的關係,這樹在枝繁葉茂的時候便好像一朵停留在地麵附近的綠色雲朵,它肌瘤節生的樹幹表皮因為夋裂滲出了不少琥珀色的桃膠,看起來軟軟糯糯的樣子,摳一塊下來拿在手心裏卻並不能被輕易拿捏。


    夏初這蟠桃樹的枝頭就已經被結出來的桃子壓得不堪重負,隨便一隻麻雀站上枝頭,整棵樹都會因為過多的負重微微顫抖起來,大多樹枝都被壓的低垂著,甚至有些樹枝因為自己結了太多桃子被迫斷枝保命,不少整串跌落的成熟果實就這麽跌落在樓旁的水泥地上,有些被曬得腐爛了大半,有些被這廠房角落裏存活的各種生物吃得破碎不堪,這個季節恐怕附近一公裏內的鳥獸都曾品嚐過這蟠桃的甜美多汁,而這些野鴿為何這樣的肥胖健碩恐怕也是這桃樹貢獻了不少力量。


    站在桃樹婆娑的樹影裏,櫻檸仔細看著樹枝上毛茸茸的沐浴陽光的粉色桃子,這些蟠桃都比櫻檸的手掌大,而櫻檸現在隻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幸福的毛猴子,站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園裏幸福的眩暈。


    正在廚房裏炒菜的奶奶把電風扇調成最大擋,但是灶台帶來的熱量不是這個建國後第一批老風扇能抵抗的,她無奈地用掛在脖子上浸過井水的半濕毛巾擦擦額頭的汗,隔壁廠房裏機器轟鳴,對她來說聽著並不煩心,甚至因為這轟鳴聲背後的意義讓她心裏很是開心,就連拿著鏟子有些疲憊的手臂也有勁兒起來。


    廚房門朝南,奶奶眼力有所下降,就占用了張餐桌朝門口方向借著陽光來裝盤,模模糊糊地就看見自己曬得烏黑的孫女拎著什麽腳步沉甸甸地往向她跑來。


    年輕時因為兒子突生急病,按照懂行的人指點,她曾經在廟裏求了願:願意以後不再雞殺鴨,也不吃禽類動物,以此換取大兒子的健康。誰知她大兒子的病竟真肉眼可見得有所好轉,所以她也如約不再食用雞鴨肉,也不再碰其他禽類,在李家做飯的時候也大多食用魚蝦和豬牛,像給孕婦燉鴿子、燉雞湯這種情況,就必須去隔壁三奶奶家借用一口鍋,家裏的所有鍋都是不能夠觸碰禽類生肉的。


    這時候櫻檸跑得近了,眼見著這孩子高興地拎著的是一隻活著的野鴿子,嚇得她魂飛魄散,丟鍋棄鏟,連聲阻止櫻檸湊上來。


    眼見著奶奶手舞足蹈,急得跳腳,櫻檸也才想起來奶奶這一全家都堅決恪守的忌諱。


    “嘿嘿,我忘記了。”


    她傻笑一聲,毫不見外的去騷擾並沒說過幾次話的二爺爺。


    “二爺爺,紅燒了吧?”


    二爺爺看看大嫂嚇得擠眉弄眼拍胸脯的窘迫樣子,很是開心地答應了,櫻檸沒做停留,搜羅了廚房裏早上裝蔬菜的塑料袋,兩個長輩沒反應過來就又跑了。


    “哎呦哎呦,哪裏像個女孩子,哎呦哎呦。”平時大大咧咧的兇悍奶奶現下驚魂未定,她坐到風扇正下方的一把破爛的木折疊椅子上,下來一個勁兒地拍胸脯,深唿吸。旁邊的二爺爺笑眯眯地找宰肉刀去了。


    櫻檸帶著好幾個大袋子順著水渠原路迴到蟠桃樹下,她不會爬樹,但好在這棵蟠桃樹長得並不高,隻是軀幹蜿蜒曲折伸出好遠,簡直就是為了方便別人采摘長出的這個樣子,她撿沒有被鳥啄過的,沒被蟲子吃過的果子滿滿當當地裝了兩個超市專用的大袋子,開始像螞蟻搬家一樣緩慢地踩著水渠的狹窄邊沿往迴走。


    遠遠地聽著廠房裏的機器戛然而止,她也知道上午的忙碌應該是告一段落了,咬著牙拎起桃子往廚房挪動,等她胳膊都要墜斷了,手指也馬上要失去力氣時能,距離廚房也就隻隔著運貨的水泥場子了。


    果然工作的大人們很快都簡單擦洗好了,四張折疊的十二人圓桌已經被他們利索地搬到了的這水泥場上,李家人、工人、客人們都圍坐在四個大圓桌旁談笑著等著上菜了。


    “嘿呦喂!那小丫頭是你家閨女吧!哈哈哈哈!!”


    一個留下來吃午飯的客人十分好笑地看著行走困難的櫻檸,媽媽已經找了一圈也沒找見女兒,看見這個情景也覺得好笑起來,爸爸陪著客人坐一桌,此時也已笑得前仰後翻,他拿著比臉大的茶缸豪爽的加入逗笑的隊伍。


    “是我家丫頭,聽說剛剛還徒手捉了隻鴿子呢!點名了要紅燒,一會我們這些大人也沾沾光,哈哈哈哈!這小龜頭,能吃能睡,不怎麽說話,但是那裏有吃的她才來一會兒都摸清楚了!”


    櫻檸不知道自己好吃鬼的名聲已經被親爹傳出去了,她遠遠見大家都在朝她笑,她也討好地朝別人笑,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米牙來,爸爸笑完了終於願意撂下客人過來站在水渠旁把她手裏的塑料袋都接了過去,他甚至一隻手取了兩個袋子,另一隻胳膊輕鬆地把站在離地四五十公分高的水渠上的櫻檸抱了下來。


    “你摘得太多了,我們都忙完了就沒去摘,你倒自己聞著味找去了?小狗鼻子呀?”


    即便拎著袋子,爸爸也輕鬆的舉起手來勾正在放鬆手臂的櫻檸的鼻子,櫻檸再一次輕鬆躲掉了,她跑去媽媽身邊找水洗手,這桃子好吃,但是果皮上的毛毛紮起人也很難受。


    第一次吃大鍋飯,櫻檸吃得很開心,李家人獨自坐了個較小些的圓桌,太太依舊不愛上桌吃飯,爺爺便按照慣例取了剛出鍋沒人吃過的端了送去她自己屋裏吃,奶奶抱著弟弟,勸爺爺下午做活午飯就好好吃,少喝酒,然而真吃起飯的時候卻怎麽也勸不住。


    “你少說話。”


    已經紅了臉的爺爺裝作不開心別過臉不願意聽奶奶嘮叨。櫻檸是知道其中的真正意思的,爺爺開心時才會稍微多喝幾盅,因為爸爸的事業順利地開始了,爺爺便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疲憊,喜歡用喝酒的形式默默地自己慶祝。


    那隻肥碩的鴿子並不足夠那麽多人一起吃,但是曾經做過幫廚的二爺爺另外添了三個大雞腿剁碎了,又添了許多土豆、燈籠椒,配了香菜、芹菜梗等等,紅燒了後又勾了濃濃的芡,五顏六色有葷有素得十分好看。


    幾桌人像吃席一樣吃得酣暢淋漓,工人們白天都是不能喝酒的,但是好菜好肉也都先往他們桌子上送,櫻檸看到早上卸貨的男人裏麵有個戴眼鏡的,長了一張書生臉,卻一身肉鼓鼓囊囊的腱子肉,他坐在一張鋼結構焊起來的凳子上,像頭正在進食的棕熊一樣有十足的壓迫感,他也不多話,一個人吃了三大海碗冒尖的米飯,櫻檸瞅瞅她自己碗裏的這小半碗米飯,對比之下確實都不足夠對方一口的分量,且這一口飯她還要咀嚼數次方才能順利地咽下去,強烈的對比下櫻檸隻覺得自己的這具肉體真的太弱了,放在自然環境裏應該就是食物鏈底層任人宰割的那一欄。


    媽媽看著孩子呆愣愣地盯著人家看,毫不掩飾地露出動物園裏看大猩猩的震驚眼神,她立刻用筷子敲了敲櫻檸的手背。


    “要講禮貌,不許盯著人家吃飯。”


    即使手背被打得很疼,但是櫻檸的欽佩之情依舊溢於言表,她開始恢複咀嚼,但是依舊盯著那個男人看。


    “媽媽,你看他吃了三大海碗飯啊!好厲害啊!他的肚子真的裝得下這麽多米嗎?”


    不少人都被櫻檸有些傻氣的疑問笑道,媽媽隻好尷尬地衝往這裏看來的工人們笑笑,她們廠子這幾個月來都是這麽跟工人一起吃飯的,也已經習慣了做體力活的男人們的飯量,倒沒想到小孩子會驚訝成這樣。


    被盯著的這個男人複姓東方,是內陸過來沿海打工的,櫻檸的爸爸在村長的介紹下找到他,因為村人都知曉他家裏女人和別的男人跑了,留下了一兒一女,大兒子才上小學,女兒還太小,他為了謀生也不能像女人一樣顧全這個尚在繈褓的女孩,便走了村主任的明路將女兒嫁給了村中一戶沒有子女的小康人家撫養。


    這種明民間抱養的事情在當時也是很多的,並不以販賣子女為生的話也是不犯法的,且全村都知道男人確實有苦衷,所以村裏人並不排斥這個外地來的漢子,反而因為他勤勞肯吃苦,幹活麻利,有什麽好的夥計都會給他介紹,然而因著他自己原本也吃得多,很多人家都不敢用他,然而到了李家之後卻充分體現出了他的優勢,他大多時間都負責重體力活兒,搬運每包上百斤的貨物,但是他也很快就學會了幫忙檢查機器,忙起來的時候一人可以多用,因此來到這廠子後不到三個月工資就一漲再漲,現在已經能過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了。


    日子好起來之後,同村抱養他女兒的家人甚至害怕他將孩子抱迴去,一度不讓他再見孩子,這件事鬧到了村主任那裏,他隻好被迫寫了保證書,保證以後那孩子長大後所有收入,彩禮,皆與他無關,也無責任養他老,生病、蓋房等所有大事都不用這孩子出錢,保證書寫了之後,對方才又允許父女倆見麵。


    不過櫻檸根據從媽媽那裏聽來的消息,也知道他賺了錢還是會存成三份,兒子女兒各一份,剩下的一部分剛剛夠吃飯就可以了,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


    櫻檸偷偷看到男人吃完飯摸了摸肚子,她很好奇他有沒有吃飽,結果沒成想自己探究的小眼神全被人家看在眼裏,那個大個子冷著臉走過來,一片小山一樣的陰影籠罩在櫻檸頭頂。


    “吃完啦東方?不夠再讓廚房給你添,得吃飽,今天忙,很快就要繼續開機了”


    媽媽見他過來隨口囑咐到。


    “好的嫂子。”


    廠子裏的工人都是附近的村人多,所以他也隨了大家按輩分的叫法,稱唿櫻檸媽媽叫嫂子,櫻檸被籠罩在他的陰影裏,默默猜測他有沒有200斤重,卻不承想突然被男人由腋下抱起,他像抱了個洋娃娃一樣輕鬆把櫻檸舉起來與自己視線平齊。


    男人看了看櫻檸後腦勺很有彈性晃動的小馬尾,木著一張臉道:“頭發很好看,我也帶我女兒去燙一個。”


    櫻檸:“……”


    她差點以為這個大個子要把自己吃了,被放到地上時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媽媽在一旁不好直接消化自己的傻女兒,隻好去逗弄弟弟了。


    爺爺在一旁結束餐前小酒,這才將將開始吃飯。按照規矩,家裏吃飯如果有雞頭鴨頭什麽的都是爺爺來吃,因此這隻肥鴿子也不例外。二爺爺的手藝也特別好,所上的菜工人那一桌基本都吃光了,怕不夠另外又加了一份青菜,炒了糖色的鴿子肉十分夠味,爺爺吃著吃著還要老神在在的點點頭,以示滿意,奶奶很不喜歡看爺爺擺架勢的這一出,便嫌棄得白了白眼。


    “丫丫啊,草裏有蛇你小心點,帶上棍去玩。”爺爺吃著孫女捉來的野味,想起來了便叮囑道。


    “帶棍子蛇就不咬我了?”


    爺爺沒說話,邊上的爸爸直接話:“帶著棍子,走到草裏之前先打一打草,蛇就嚇跑了,這就是你們老師教的,‘打草驚蛇’你要是看見蛇了,別自己打,迴來告訴爸爸,爸爸宰了蛇給爺爺泡酒。”櫻檸聽話地點了點頭。


    夏日裏的午間炎熱,蕊蕊和弟弟一起在離機器較遠的那間屋子裏午休,他們就地取材,收拾了一張遺留的上下床,在下鋪了涼席掛了粉色的蚊帳,蚊帳裏還有個吱呀吱呀轉圈的小風扇,不遠處機器的轟鳴聲好像也被隔絕了,漸漸兩個孩子都睡著了。


    奶奶看著孩子們睡了又迴到廚房,將所有碗筷刷洗幹淨,又把櫻檸摘的蟠桃洗了一袋,將早上爺爺浸在井水裏的西瓜撈出來切成牙,這樣滿滿的擺在一個澡盆一樣大的不鏽鋼盆裏,送到工人麵前去分給開始了正午勞作的工人們,以及等候的客人,工人們皆忙裏偷閑地很快吃了幾片,涼爽的水果給悶熱的軀體帶稍微退了退汗,每個人又很快迴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睡的沉沉的蕊蕊還微微笑著,她很想繼續探索這片不為人知的寶藏之地,但是肉體的體力已經耗盡,她隻好像個普通小孩子一樣老老實實的安靜半天。這一天爸爸媽媽忙到夜裏才停下所有機器,打掃完廠房後眾人方疲憊地一起吃了晚餐。


    已經提前吃完了晚飯的櫻檸正在無人的辦公室裏看動畫片,太太這時候和奶奶正坐在辦公室門口吹風,這個海邊小城鎮工業化並不嚴重,也沒有什麽公共照明,甚至人口都沒有太多,所以這廠房頭頂的星星還是比鎮子裏的亮很多,就連晚上的天空也格外通透。


    落日之後,監督加工自己家產品的客人們也紛紛領著裝滿貨物的四不像們駕車離去,爸爸還把那剩餘的一袋子蟠桃都分給了他們,有那棵大桃樹在,這一夏天他們都將都不愁沒有桃子吃。


    在鎮子裏住的時候,這個時間點大人小孩都要睡覺了,但是今晚好像有點不一樣,櫻檸見幾個住得近的工人吃了飯洗了澡不著急迴家,而是摸了幾個手電筒並幾個漁網和地籠叫上爺爺和爸爸一起去廚房西麵的那些海水池去了。


    夏日裏的蚊蟲特別多,但是這可不妨礙櫻檸湊熱鬧的心,爸爸看見了也沒趕她迴去,隻笑著讓她走在自己旁邊。


    “手電筒給你,一會我們分開走,我跟你一起,你看見池子邊上有洞的,就觀察下,看見螃蟹就用手電筒照它,我來捉。”


    “螃蟹爬得很快的爸爸。”櫻檸好心提醒爸爸誰知道周圍的大人們都笑了起來。


    “螃蟹長得醜,所以隻敢晚上出來,一拿手電筒這麽一照啊,它以為是太陽,就嚇傻了。”一個工人笑道。


    櫻檸也是吃過螃蟹的,螃蟹醜是醜點但是真的會束手待斃嗎,她有點懷疑。


    一行人蹣跚著走在許多水池中間的小路,前有專門有一個人打草,等走到池塘的深處時一行人便三三兩兩地散開了,櫻檸見到拿漁網的工人跟著爺爺在旁邊的水池裏先撒了一些飼料,然後放下網也開始在岸邊尋找,他們似乎很熟練,估計沒少來過,櫻檸也學著去找,她在水池邊的土坡上看見很多圓潤的坑洞,果不其然,洞口附近確實真的有螃蟹,且還不止有一兩隻,池塘整個斜坡上,在手電筒未照到的區域,借著月光看去竟然有不少螃蟹聽見動靜,“嗖”的橫爬迴洞裏,隻有手電筒照射的區域範圍內的三隻螃蟹,它們張舞著雙鼇竟然真的靜止不動,隻有兩隻長眼還在微微顫抖,好像被點了穴道一般。


    “爸爸!這裏!”


    櫻檸開心地叫道叫道,月色裏其他水塘邊的工人和爺爺都笑著看過來。


    海邊的漁民們長久地依靠大海謀生,這些中華鼇蟹、黃眼蟹在夏季和秋季都是最肥的時候,到了深秋的時候,海裏的梭子蟹又是最肥的,因此在漁民心裏這都是家常便飯,一年四季每天都能在餐桌上見到各式大大小小的海貨。


    爸爸捉螃蟹的時候直接大大咧咧走過去像撿蘋果似的按住螃蟹頂蓋的後半部分,他大拇指和食指隻抓住這後半部分,螃蟹就隻能束手就擒,因為身體構造的原因,任憑它們怎麽掙紮,兩個揮舞的大鼇都無法向後夾住爸爸的手。


    大家一起按照人數撿了半桶就不再繼續了。鼇覺得新奇不已,她躍躍欲試,學著爸爸的手法,竟然真的能拿捏住比她手都大的螃蟹。


    剛剛在池塘裏撒了飼料的工人這會兒把放在草地上的漁網撿起來,眾人一起幫忙梳理了一下漁網底部墜重的厚鐵片,又有一個工人站在岸邊準備撒網,其他人帶著櫻檸都離了遠一些等著。


    那個工人年紀較大,應該也是出過船的,他右手拿住部分漁網,右手臂像揮舞高爾夫球球杆一樣在空中將手心的漁網甩出,漁網在空中被完美撒開,有一瞬間,在月亮的照耀下像是一個會發白色熒光的水母,圓潤的弧度優美極了。漁網被精準拋到剛剛撒過飼料的水麵上,旁邊的一群男人們開心地叫好。


    “這次網撒的絕對!完全張開了。”櫻檸也覺得這網撒得好看,鼓起掌來。


    實際上這個網並不很大,比海麵上捕魚用的小很多,所以隻一人就足夠拖拽,那名工人將合並的漁網拽上來,另有一個人拿一個空桶將網底兜住,大家一起上去給他們照明,蕊蕊看到很多大大小小活蹦亂跳的白蝦,少數揮舞纖瘦鉗子的草蝦,想起這些東西的新鮮,櫻檸開心的兩眼都冒出光來。


    “可以生嗆嗎爸爸!”


    “生嗆”是隻有沿海漁民們敢於日常食用的生食,做法類似於醉蝦。


    將這些活蹦亂跳的蝦洗幹淨,用白酒打底,加碎薑末,碎蒜末,幾勺醬油,一些朝天椒碎末,在食用前一個小時用海碗緊緊扣住醃製一小時即可,時間久了或短了都不好吃。這類做法深受櫻檸追捧,她知道不僅僅蝦可以這樣生嗆,小的黃眼蟹,婆婆蝦,隻要是活蹦亂跳的都可以依法炮製,毫無腥味不說還尤其的鮮甜。


    “就知道吃生的,你怎麽就沒拉過肚子呢?”爸爸好笑地拍了她一下:“生的隻有中午能吃,明天早上再拿新鮮的,這些給你這幾個叔叔拿迴家給弟弟妹妹們吃。”好在櫻檸並不護食,自然就答應了。


    工人們將這一網混了些蝦和蟹的海產均分後各自愉快地迴家了,但是櫻檸爺爺卻挑揀了幾條不合群的小魚扔迴水裏,另外又捏了幾條被打撈出來的小泥鰍,用岸邊的石頭砸碎了,當做地籠的誘餌。


    在一個離廚房較近的水池邊沿,爺爺緩緩地沿著水池的斜坡把籠子拋入水裏,剛剛還一隻手就能拿住的地籠被慣性拉成一條長長的青龍,轟然落入水裏,嚇跑了岸邊好多螃蟹。


    這個地籠也是為了明天的午飯準備的,水陸兩棲的螃蟹原本並不能活在這些海水池裏,但是有幾個水池被爸爸帶人堵了水渠的入口,灌滿了淡水,這些都是去年放的中華絨螯蟹的蟹苗,俗稱大閘蟹,與鹹水養殖的海螃蟹不同,這種螃蟹被更多人熟知,螃蟹們裝在桶裏,蓋上一塊濕布,幾天內都可以活著。


    爺孫三代人拎著第二天要吃的海貨輕鬆地迴到已經恢複寂靜的廠區,廠區白日裏卸貨的水泥地上已經被打掃幹淨,從白天忙碌的小加工廠搖身一變,變成了私人住家的廣闊後院。


    辦公室門頭上和廠房門口各有一個室外照明燈,並著辦公室門裏投出來的燈光一起照在這院子裏,淡黃的燈光中奶奶和媽媽將弟弟放到了一個巨大的水產養殖箱裏玩水,正在拍打水花的弟弟胖嘟嘟的手臂一節一節的好像蓮藕一樣,澡盆旁邊點了一盤蚊香,太太在辦公室門口聽著裏麵電視機的聲音微微點頭,她手裏拿一個自己編的芭蕉型蒲扇慢悠悠地揮悠悠地揮著,依舊穿著自己做的白麻布衫,櫻檸感覺到她已經要睡著了。


    睡覺前,櫻檸自己跑到廚房後麵砌得歪歪扭扭的淋浴間衝澡,這個淋浴間和廚房的房頂有好幾個黑色的橡皮水囊,夏日的白天依靠著太陽的熱度輻射,水溫能超過七八十度,混著爸爸和爺爺接過來的自來水管,便是一個簡易但完全夠用的淋浴房,裏麵甚至有兩個塑料花灑,可以讓工人們節約下班衝洗的時間。


    櫻檸自然是不會害怕一個人在野外洗澡的,她拿了自己獨用的花香味的肥皂和毛巾,愉快地衝涼去了。


    晚上小孩子們就不在後麵幾排宿舍睡了,而是跟著父母睡在需要看管錢財的辦公室裏,媽媽還在辦公室桌前帶著弟弟一起梳理賬目,這個辦公室在電視機後麵有個用簾子隔起來的空間,櫻檸第一次過來,才發現後麵擺了一張好大的雙人床,床邊還有一個小鐵床,白天這裏人多,嘈雜得很,現在關了門關了窗,一家人又睡在一個屋裏,竟然別樣的溫馨起來。


    這天晚上櫻檸沒有溜出去玩,她白天的種種收獲足夠做一個好夢了,當她帶著微笑閉上眼睛後沒多久,午夜裏櫻檸便不情願地脫離軀體,穿過廠區道路鑽過廠房的大鐵門來到了馬路對麵的大柳樹下。


    “大半夜的叫我幹什麽?”


    她抱著雙臂,對於被人擾了清夢感到十分不情願地抬頭問那個坐在墳頂的青年,青年木然雙眼和她對上後,有些艱澀的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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