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小巷裏,一邊走一邊抹眼淚。


    母親的死成為了壓垮他心裏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哪怕是發生了昨日那樣的事,下山的時候他心中依舊抱有一絲奢望。


    說不定…父親才是山中精怪幻化的那個呢?


    可是胡府門前垂掛的白布就好似抽在他臉上,打在他心裏,肆無忌憚地嘲笑著他的懦弱和愚蠢。


    反倒是這一身白衣,給了他最後一點溫暖,支撐著他前行。


    胡敏成不敢走大路,隻能在小巷子裏穿行。


    他不知道該去哪兒,他想見王有端,但又怕被人看到,給人家惹上禍端。


    忽然,胡敏成停下腳步。


    腳下的青石板路,被狹長小巷兩側的圍牆擠壓成一條直線的陽光,從他的跟前一直向前延伸。


    胡敏成情不自禁,抬起腳就踏著陽光一路前行。


    越是往前,那條直線般的陽光越是擴大。


    最後一步落下,踏在一片嫩綠的柳葉之上。


    胡敏成完完整整站在了陽光之下。


    眼前是穿過半個城,源源不斷流向城外的河,河邊那棵柳樹一如昔年記憶,安安靜靜矗立在河邊,長長的柳枝條溫柔飄蕩。


    這棵老柳樹從胡敏成記事開始,就存在他的記憶裏了。娘說柳城的兩三代人都受這棵老柳樹庇佑,這麽多年柳城從來未有過什麽天災大難。


    幼時他淘氣,同幾個玩伴爬上老柳樹玩耍,一腳踏空跌了下去,是柳枝條纏住了他的腳脖子才沒叫他摔斷脖子。


    娘說,是柳樹神不跟他小兒計較,反倒出手救了他一命。


    城裏人都懷著這樣敬畏感恩的心,日日路過這棵老柳樹底下。


    胡敏成看著,一個婦人帶著孩子走過,在老柳樹前停下拜了拜,孩子笑嘻嘻地在樹底下放了個糕點,拉著母親的手一蹦一跳走遠去。


    他彎彎嘴角一笑。


    前行幾步,站定在柳樹前。摸了摸渾身上下,也隻摸出一條繡工精致的帕子。


    帕子上沾了一塊一塊早已幹涸的血跡,帕子一角繡有小小的敏字。這是娘昨日捂著他傷口用的帕子,落在了他身上。


    帕子太過不潔,胡敏成想將帕子揣迴袖子裏。


    一陣風過,柳枝條輕柔地拂過他的手背。


    柳樹神這般仁慈,約莫是不會計較的。胡敏成這樣想著,又將帕子拿出來,係在剛剛拂過他手背的柳枝條上,退後兩步,虔誠地對著柳樹拜了兩拜。


    他覺得累了,很累。


    陽光和煦,春風輕柔,柳樹葉沙沙響,他忽然想在柳樹底下休息一會兒。


    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胡敏成靠坐在樹底下,緩緩閉上眼睛。


    “小公子,小公子?”


    有人輕聲唿喚他,用溫暖幹燥的手拂過他的眉眼。


    胡敏成張開眼,眼前站著一個綠衣女子。


    她眉眼溫柔淡雅,一頭烏黑的長發不著一物垂到地上,清麗婉約,風姿綽約,正帶著淡然的微笑看著自己。


    胡敏成隻迷糊了一會兒,立馬從地上爬起來後退兩步,拱手:“唐突了。”


    女子隻凝視著胡敏成,微笑不語。


    柳樹枝垂在她身旁,隱隱約約似與她的青絲融為一體。


    她收迴視線,眼帶不舍地望著流淌的河水,高矮不一的黑色屋簷,街對麵叫賣的小販:“我在柳城生活了很多年,我很喜歡這裏。”


    “姑娘是要搬走了嗎?”胡敏成驚訝。


    “是要走了,就算不舍也不得不走了。”女子迴頭朝胡敏成微微一笑,“我叫阿柳,你…能記住我的名字嗎?”


    胡敏成有些惶恐。


    “喚我一聲名字吧。”阿柳向前幾步,胡敏成連連後退,直至背靠柳樹退無可退。


    “阿,阿…”胡敏成阿了半天也喚不出一聲,“這於理不合!”


    阿柳看著胡敏陳因害羞而紅了臉頰,捂嘴輕笑:“我救了你兩次,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喚一聲恩人的名字,不過分吧?”


    胡敏成詫異抬頭。


    “你幼時貪玩爬到樹上跌下,我抓住了你的腳。”阿柳輕輕一揮長袖,身姿動人,“昨日在城門口,我又救了你一命。”


    “你!你是!”胡敏成拔高聲音,又怕被人注意到捂住嘴。


    阿柳輕輕點頭。


    他看了眼身後的柳樹,手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迴去,臉頰越發紅了。


    很快他就接受了這一事實,山上的老虎精都見過了,眼前如此溫婉美麗的女子若隻是平凡世人,反而令人難以置信。


    “我活不久了,”阿柳輕輕一躍,坐在柳樹上,“昨日保你一命已然耗盡我所有力量,往後怕是沒有餘力再庇佑柳城了。”


    胡敏成捂住心口,激動道:“我不需要,你取迴去吧!”


    “傻孩子,送出去的東西怎麽可以拿迴來呢?”阿柳的眼神那麽溫柔,“我在此生活了數百年,從前參悟不透的如今也都懂了,世間生靈總有一死,今我安然赴死,也是天數已定。”


    “隻是有些不舍,不能再看著這山清水秀的柳城,不能看著一代代人延續血脈,那群孩子在我跟前玩耍…”阿柳喃喃著,眼底氤氳出水光。


    胡敏成跟著紅了眼眶,心中歉疚不已。


    “你打算遠行了是嗎?”阿柳故作輕鬆換了個語氣笑吟吟問。


    胡敏成點了點頭:“……母親不在了,他終究是我的父親。昨日一劍算是還他多年生養之恩,從此以後再無關係。”


    “那你母親……”


    胡敏成黯然:“母生育之恩無以為報,然父亦有生養之恩……我,我不知道……”


    或許有些痛苦隻能逃避,直麵它隻會毀了自己。


    “臨行前可否折下一段柳枝帶走?”阿柳俯下身,細長柔軟的發絲垂下,落在胡敏成的腮邊,“路途遙遠,總歸是要有人陪伴的。我想跟你去看看這天地山河……不,哪怕哪兒也不去,隻有你帶上我…總歸不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她眼底的淚水像是下一刻就會奪眶而出,真奇怪,胡敏成抿嘴,他好像已經嚐到了淚水的苦澀。


    “好……”


    胡敏成睜開眼,抬手折下一段垂在眼前的柳枝。


    “好,阿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紙上點蒼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難免負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難免負月並收藏紙上點蒼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