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蠟燭已經記不起自己是多少次摔倒又爬起來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兩條腿還在不在,因為這時他的腦袋裏仿佛旋轉飛快的走馬燈似得放著紛亂的畫片兒,出現一幕幕之前的景象,完全由不得他自己。


    從折陰山主峰上的那場比武之後,莫名其妙的失去知覺,又莫名其妙的出現在雪山南麓的一處篝火邊上,看到了前麵的那個男人,認出是那場比試的中土刀客,沉默寡言,想是比試輸了,也沒見著他的刀,大概是被人家搶走了。沒來得及問什麽就不爭氣的睡著了,一覺醒來就又剩自己一個人了。之後便是漫無目的的瞎逛,他不擔心有什麽危險,折陰山南麓狹長地帶早就被人們翻了無數遍,連隻兔子都少見,這大概是風炎洲唯一沒有危險的地方。


    晃著晃著,畫麵忽然跳入了雲中城,這個地方他是來過的,街上的羊肉餡兒大包子是真的香,雖然沒吃過。這時本該車水馬龍的街上隻有人們慌亂的如沒頭蒼蠅似地亂跑,馬車撞上了包子攤,曾經讓他做夢都想要咬上一口的白淨大包子就這麽滾落了一地,他的心也隨著包子們滾落,被慌亂的人群馬蹄踐踏,黏在鞋上馬蹄上,看著一陣心疼,這時一個還算幹淨的包子滾到他腳邊,抬頭看周圍的人都沒注意到自己,迅速撿起腳邊的包子,顫抖的雙手捧抓著包子,就要一口咬下,這時後領巾被人拎住,完了,肯定是包子的主人發現了。接下來他便飛了起來,鼓起勇氣扭頭看看後麵那人的模樣,原來是篝火邊的那位大叔,他這是要帶自己到哪?難道他也是人販子,要抓自己去挖礦?自己這身板挖礦能行嗎?上次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在礦上討口飯吃都被工頭一腳踢出來了,這次能行嗎?累死就累死,聽說礦上常死人,但吃的好啊。


    不大功夫,那位大叔把自己放到了地上,周圍有高牆,應該是在一條小巷子裏,看了看自己,掃了一眼自己還抓在手裏的那個大包子,大叔也沒說什麽,轉身就走,鬼使神差的自己就跟了上去,也沒想什麽,就這麽跟著。


    出了雲中城,一路走來都是荒原,母親還在的時候曾經很嚴肅的告誡過自己不準進入荒原,進去的人都會被荒獸吃掉,一直以來他都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其他人也這麽說,可這時自己並不感到害怕,或許是因為有前麵那位大叔在吧,雖然他好像並不想再管自己,再或許是無所謂吧,母親不在了,王嬸兒不在了,王家小妹妹小雲兒也不在了。


    那位大叔或許不知道自己在後麵跟著他,他好像從沒有迴頭看過一眼。之後的日子裏就一直跟著大叔,大叔偶爾會打隻兔子或者野雞野鴨什麽的來烤著吃,自己隻能摘些野果撿些鳥蛋填肚子,既然厚著臉皮跟著人家,那就實在不好意思再蹭吃蹭喝了。晚上大叔生堆火坐著睡覺,自己就找個草稞子蜷縮著,麻衣不耐寒,半夜總是被凍醒,估計已是中秋時節了吧,月亮又大又圓,白白的,像是那個早就被自己吃了的大包子,吃的太快,忘了什麽味道了,唉,早知道慢點吃,又沒人和自己搶。說來奇怪,怎麽沒有大人們說的吃人荒獸,記不清走了多少天了,一隻也沒見著。


    迴到現在,五六隻荒獸圍上來了,借著夜色終於看清是荒狼,一頭率先靠近小蠟燭,這時前麵的大叔停了下來,平靜看著其中稍大的一頭,想必是狼王,狼王似乎有些猶豫,低吼一聲,幾頭狼都停了下來,寂靜的荒原中隻有小蠟燭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時間一點一滴走著,那位大叔就那麽隨意站著,狼王帶著手下緩步倒退,終於,小蠟燭走近了大叔,撞了個正著,接著就軟軟倒下徹底沒了知覺。


    三天以後,雞鳴驛一間窗明幾淨的客房內,小蠟燭悠悠轉醒,真奇怪,這次睡著後居然沒做什麽怪夢,以往夢裏什麽提刀挑翻一眾攔路搶劫的賊人,一拳打飛了敢和自己齜牙咧嘴的一條九尺多長的荒狼,還有偷偷牽起隔壁小雲妹妹的手,那手可真柔啊,要是能一直牽著就好了,想到這裏,小蠟燭忍不住抽泣起來,又想起了母親,母親總會笑話自己不如小時候膽大,那會兒還敢親小雲的臉蛋兒,這會兒拉個手都費勁。


    正抽泣著,小蠟燭忽然渾身一顫,這是哪?大叔呢?不自覺的喊出了聲,這才想起環視整個屋子,很快就看到了坐在窗戶邊正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大叔。小蠟燭想起了剛才的樣子不覺有些羞愧,害怕被大叔輕視,隻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就這樣整個房間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最後還是小蠟燭開口了“謝謝你,大叔”。窗前椅子上的那個男人或許是讓秋日午後的暖陽照著有了些許的舒緩,不在顯得那麽生硬,開口說道,“我叫澹台斷,你叫什麽名字?”,小蠟燭一愣下意識說道,“我叫小蠟燭”,忽然又記起了什麽,趕忙說道“大叔,你不是叫天刀澹台嗎,怎麽又叫澹台段了?”,叫澹台段的男人認真說道“澹台是我的姓,段是表字,至於天刀是我的一位祖上曾經得過的號,與我無關,傳出這個稱唿是有人搗亂”,小蠟燭第一次聽到這個大叔說這麽多話,哦了一聲就又不知該說什麽了。


    “你的家人呢?”澹台段又開口問道,似乎覺得這麽說有些欠妥,就又補充道“你一直說夢話,聽不真切”。


    小蠟燭啊了一聲,嘀咕道“沒做夢啊”,澹台段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就那麽麵無表情的等著孩子迴答。“嗯,母親三年前去了”小蠟燭輕聲道,澹台段並沒有打算問孩子的父親如何,其實不用問也知道肯定也是死了。


    “你的名字是你母親取得?”,“嗯”,然後雙方又都不知道說些什麽了。澹台段很小的時候便被家族長輩認定有天縱之資,八歲提刀,刀重三斤六兩,每日正手平舉反手斜舉反手擋舉正手橫舉各做半個時辰,期間要對應四種馬步,寒來暑往日日不輟,之後隨著修為增加而增加刀重,刀身長是半身或者臂長,最後所用最重的一把刀已重達二百斤,如捏輕羽。澹台家本就是傳承近千年的刀道世家,秘籍裝滿四座閣樓,家族支脈眾多,澹台段所在的本家嫡長房使得其練刀更加得天獨厚,父親要求極嚴,規定其刀道不成不可離家外出世間走動,也不可離開家族後山,因此,從年幼到成年二十年的時間裏,澹台段一直在後山修行,所見之人除了開始幾年的壯年父輩,之後便都是隔了有三四輩的二三百歲的幾位老祖宗了,出山時已經二十八歲了,加完三冠,族中眾人本以為他會踏入江湖揚名立萬然後沉寂凝練突破人道達到道家所謂的煉虛合道,那才是真真踏入修仙的門檻。可是他哪也沒去,整天就是讀書練刀,要不是因為境界一直在漲,家裏邊對他傾注無數心血的長輩們估計上火都是輕的。這樣經曆的人還能指望他和一個陌路相逢的孩子聊些什麽呢。


    又過了不知多久,天已經暗下來了,這時驛館燈火次第亮起,尤其最高處那座塔樓上的驛燈格外引人矚目,小蠟燭驚唿一聲,跳下床,大概是之前消耗太大,腿上的力氣還沒有恢複,一個踉蹌跪倒在地,腿上筋肉疼痛入骨,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齜牙咧嘴,但終究是沒哭,咬了咬牙勉強站起,慢慢挪向窗戶邊,還衝著澹台段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澹台段就那麽看著孩子一步步挪向窗口,雙手扶住窗欞,於是原本黑中透紅的一張帶著太多稚氣的臉龐便完全沐浴在了燈塔所放映出來的橘紅色的光影之中。孩子興奮的提醒旁邊的男人快轉身看,似乎是怕不敬,不敢用手指那美麗祥和的光芒,隻是叫著“那裏,那裏”。


    看著孩子滿足又急切想與自己分享燈火的表情,這一刻,澹台段平生第一次看到笑容的色彩是這麽的美麗。於是兩個人就那麽默默地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一同沐浴在這燈火之中。多年以後,真正稱得上天刀的澹台段握著徒弟鑄造送給自己的刀斬段眼前仙人的時候想到的就隻是這場燈火。“天刀斬天人,心燈照心平,不慚天生八尺身,不懼輪迴死生名,宇宙古今,往來我心。”


    過了不知多久,驛館大堂的方向傳來了人們喝酒劃拳的吆喝聲,隨之有肉香飄散過來,小蠟燭的目光不自覺的被吸引了過去,確實,這二十幾日下來天天露宿荒野食不果腹,此時聞到飯菜香味,還能忍住不去叫嚷,這孩子已經難能可貴了,澹台斷不禁有些感慨,風炎洲的孩子韌性真是會令那些中土同齡人汗顏吧,或許那些孩子也不認為這有什麽值得好汗顏的。


    澹台斷起身平靜說道“我請你吃飯”說著邁步走到門口,大概是感覺到窗前的孩子沒動彈,扭頭迴看,孩子有些難為情,說道“大叔,我能跟著你嗎?”。


    澹台斷本就不習慣這種與人相處的事情,尤其還是個孩子提出要跟著自己,一時有些愣神,想了想說道“跟著我做什麽?”,孩子誠摯說道“洗衣做飯我都會”,澹台斷皺眉說道“那是女人幹的活”,小蠟燭實在想不出自己會做什麽能做什麽,於是沉默了下來,獨自黯然傷神。


    “先吃飯,吃完飯我把你帶到前麵的一座大的驛城裏麵,你在那謀一份活計,就不要再到荒原裏亂跑了”,澹台斷說著開門走出房間。


    小蠟燭艱難的挪到大堂,剛才下樓的時候因為腿上沒勁半道跌坐滑了下來,引來了哄堂大笑,人們生活枯燥乏味,稍微一點趣事囧事都能引來反應。一眼就看到了肅然挺拔的澹台斷所坐的地方,在人們的笑聲中慢慢走了過去。


    飯菜已經端上了桌,一飯四菜,沒什麽肉,不過有肉粥,大叔也不富裕。小蠟燭感覺自己能把碗筷也吃了,起初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是別人請客,母親曾說過,滴水之恩當泉湧相報,自己此時最需要飯食的時候大叔請自己吃了飯,那這頓飯該如何報答?小蠟燭隻覺得這頓飯有些莊重,很重。


    等小蠟燭夾了幾筷子靠近自己一邊盤裏的菜喝完了一碗肉粥,澹台斷就出聲製止了他繼續夾菜的動作,小蠟燭登時慚愧不已,收迴了筷子,規規矩矩的放到了粥碗邊上低頭看著桌沿。澹台斷似乎意識到剛才有些生硬,說道“這些規矩都是你母親教你的?”,小蠟燭抬起頭燦爛一笑“是的”,有教養的人多數覺得懂規矩守規矩是值得驕傲的事情,更何況這還是母親的功勞。


    吃完飯,澹台斷帶著小蠟燭迴房間,睡覺之前要求孩子用夥計送來的熱水燙了燙腳,還把孩子腳底一個個水泡挑破,母親還在時,和母親在田裏一塊幹活,有時也會磨出水泡,晚上迴到家都是先燙腳,再由母親幫著把水泡一一挑破,後來,為了證明自己作為一個男子漢的勇敢就自己做這些事了,這兩件事讓孩子心潮翻湧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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