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炎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很微妙,


    不同於其他國家的嫡長子繼承製,大周一直以來培養儲君采取的都是有限度養獒的方式,通俗說就是要讓皇子們彼此競爭,假如有十個皇子,就會往食盆裏投放九份食物,這樣必然會有人吃不飽,甚至吃不上;


    而所謂“有限度”,就是限定皇子們所能采取的爭食手段,但這隻是限定皇子,而每個皇子身後都站著一個外戚家族以及若幹附庸勢力,皇子們自己也可以網羅羽翼,限定皇子們但不會如何限定皇子們背後的這些人,當然,在一個安定強盛的國家裏,任何事都要遵守既定規則和限度,權勢利益地位之爭不至於白熱化,但也絕不會含情脈脈。


    如果以為每次投食都是九份的話,那就太小看這一傳承千年的製度了,第一階段是九份,接下來逐次遞減,具體每個階段的劃分沒幾個人能說得清楚,所以,皇子們要想吃飽飯就得時刻保持警覺,盡可能多的抓住每一份明麵規則內的食物,比如某些方麵表現優異的恩賞,比如某個皇子因為某些原因而沒能上前爭食,餘出來的那些食物;


    更要學會“打野食”,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權利地位和修為,說白了都是用一份份爭取來的“食物”堆積起來的,尤其是在這個資源幾乎都被固定的幾個勢力壟斷的世界裏。


    就拿修行來說,五大國以及十多個豪門巨閥無疑是最頂尖最富饒的存在,他們掌握著最多的核心修行技術和最完備的修行體係;接下來是附庸在這些勢力之下的諸侯國和世家,然後是二流修真門派,再往下還有三流修真門派和更低一層的江湖門派幫會,其實到二流門派時幾乎已經算是赤貧,最下麵是荒原戈壁,打野食主要還是地方世家和諸侯國,這也是大周皇儲選拔製度的目的之一,為了擴張,為了網羅,當然,很少有人會公開這麽說。


    鄭炎母親因為安國公的關係算是出身鄭氏宗族,鄭炎又自小寄養在同屬於鄭氏宗族的安國公府裏,無論如何都會被人打上鄭氏宗族的烙印,


    而皇族雖然是鄭氏宗族的一支,但因為某些曆史原因和現有製度,總在試圖擺脫宗族的鉗製和影響;


    就好比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外戚朝堂眾臣和地方世家,以及朝中貴族和大周附庸勢力,一直就在追求在這張桌子上的利益最大化,既然皇族牽頭要把宗族踢出去,其他人自然樂於出力,瞅準時機落井下石讓鄭氏宗族無法翻身就更好了,而且既然能撼動宗族,其他幾個開國家族也會鬆動不少,這才是真正的肥肉。


    鄭炎是鄭氏宗族在廟堂利益未來的代表,所以被很多人針對便成了必然,而隨著宗族這些年逐漸退迴族地,安國公成了當前唯一的代言人,一方麵樹大根深,軍隊廟堂地方多有身居要位的門生故吏,又掌控著大周明麵上的修行勢力,所以沒人敢打這個老人的主意,也就不敢打鄭炎的主意;


    原本很多人以為安國公把鄭炎接到身邊,是為了培養宗族在朝堂新的代言人,可種種跡象表明,這個深淵如海的老人完全沒有這方麵的意思,他對鄭炎完全就是長輩的寵愛甚至是溺愛,由著鄭炎在宗學國子監憊懶平庸,由著在市井鄉野瘋玩胡鬧,而那些同齡的世家權貴公子早一開始受人矚目展露頭腳,更別說其他皇子;


    有人懷疑這一切隻是障眼法,安國公謀求的是那個更高的位置,而不是安國公府和景天監,也有人說安國公是想保鄭炎做一個富貴王爺,隻是權利鬥爭最忌諱死灰複燃和韜光養晦,所以人們開始針對鄭炎,漸漸又摸清楚了安國公的底線,隻要鄭炎安全;


    所以鄭炎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大爺爺確實沒想著把自己培養成接班人,甚至推上那個位置,最起碼某一次自稱“開誠布公”是這麽說的,鄭炎相信,而自己也不想做什麽接班人,也不想去爭那個位置,隻想著有一身厲害的修為,不受世事擺布因果糾纏,能保護愛的人,能實現心裏那份無法言說的自由,


    可大爺爺說沒人能夠不受世事擺布,小勢之外還有大勢,大勢之外還有冥冥,鄭炎很惆悵。


    惆悵也無計可施,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能有怎樣的思量和能力?所能做的就是一步一個腳印修行讀書思考總結,還有磨礪。自小便被告知,要想修行有成,不是說要經曆怎樣的際遇,也不是說要遭受怎樣的苦難,而是要耐得住孤獨寂寞,禁得住誘惑和欲望,說白了就是自律,其他的自有高人安排,鄭炎很惆悵,自律的痛苦真的很苦,很痛,


    大爺爺說隻要心不痛就行,不知怎得,鄭炎深以為然。


    安國公再如何寵溺鄭炎,唯獨在修行方麵不會鬆動,確切說應該是嚴苛,從很小的時候的梳理筋骨打熬身體,到稍微年長一些後的武藝技擊,一切為了“動以養精”。修煉還丹,動以養精是第一步,一般從娘胎裏就開始,而且和父母體質也有很大關係,


    鄭炎身為皇子,在這些方麵自然不會差了,父皇本身據說就是修行天才,母親更厲害,當初十歲的時候被大爺爺接迴府裏,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是地道境界,可以說是天縱奇才,如果不是那次封魔大戰意外隕落,現在或許已經是天道境界也有可能。


    鄭炎繼承了父母優秀的身體素質,不過似乎沒有繼承他們的天賦和悟性,在所有皇子公主和年齡相仿的世家子弟中隻能算中等,又因為皇子的身份和有心人刻意渲染,漸漸又被打入了平庸的行列,不過也好,太出挑的話被人針對隻會更嚴重,省的自己費心思藏拙自保。


    ————


    那日天空的異象似乎沒有引起多少波瀾,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鄭炎詢問大爺爺也沒得到什麽結果,自己的眼睛在疼過一次後就再沒有異樣,府裏的大夫也沒發現什麽特別的問題。


    國子監從來不缺打架,確切說是比試,比技擊拳腳比法術修行,比詩賦比辯證,先生們會不定期組織,因為很可能會被隔壁皇宮朝堂關注,所以大家循規遵矩端莊認真,在鄭炎看來沒什麽意思,遠不如私下的比鬥,理由五花八門,發展方向也總出人意表,又因為祭酒老頭和幾個大先生經常幫著鼓噪火上澆油,真正負責國子監的右祭酒汲善也態度曖昧,所以出現鼻青臉腫的場麵實在平常,甚至混戰也有。


    東甌荊夜諸國經常譏諷為斯文喪盡,說起來大周文墨有兩大現象經常被其他國家勢力詬病,國子監太學經常上演全武行是一個,另一個是招收女學生,要知道世間女子拋頭露麵總是不合禮法的事,而且還是和一群同齡男子共處一室讀書學習;


    都說江湖女子多英姿不讓須眉,事實上外表光鮮而已,從來都被權貴世事輕視甚至厭棄,很多女子進入門派踏足江湖也多是無奈。


    今日國子監演武場又有比鬥,很多人都往那邊去了,鄭炎把腦袋搭在低矮的窗台上無動於衷,今天不太想湊這個熱鬧,因為依稀聽說是因為某個女孩子,以前被葉青城他們拉去總會被裹挾進去,事實上鄭炎修為在同齡人中屬於一般,但要說到打架還真沒把他們放在眼裏,畢竟是被府裏那幫地階高手實實在在蹂躪大的,那些拳腳可不會因為鄭炎是皇子又是小姐唯一的兒子而容情。


    安國公早年一直呆在軍伍,後來又是遊曆又是負責管理培養朝廷明麵上的修行勢力,所以府中高手很多,非常多,而且多經過常年的戰陣江湖廝殺,性情脾氣就不說了,下手是真黑,男男女女都是如此,鄭炎就是被這麽一群人打出來的,而且還要打下去,直到他們覺得可以出師為止。


    拳腳劍術槍棒,六歲就已經陸續開始,先是練習完整的套路和定式,直到身體完全記住,不通過眼睛和思考就能隨手使出,接著是對套路分解,比如劍術被分解出九個基本劍式,剩下就是反複練習,枯燥乏味到麻木,鄭炎現在十四歲,還處於套路招式階段,偶爾會練習分解式。


    套路分解式之外還有實戰搏殺。


    仇青的《夢迴十三劍》,其實就是九個基礎劍式再加他自創的四個劍式,又稍微添加了一些輔助招式和玄妙的運氣法門而成的一套實戰劍法,據說是他當年在千軍萬馬中,廝殺到力竭麻木毫無感覺後使出的殺敵手段,當時感覺像做夢一樣,人隨劍走,劍走通玄,人是劍,劍是人,人劍合一,到他真正整理出這套劍法已經是二十年後,半步劍聖的境界。


    牟中的《修羅八步散手》也差不多是如此;章晃的《行著十槍》,槍棒不分家,槍法即為棒法;還有高恆的《三體匯殺式》,就是把三體式練到極致的一種拳腳搏殺法。


    這些都是鄭炎今後必須要刻苦鑽研的實戰技法,因為涉及到很多複雜玄妙的運氣法門,以及一些真正武道的感悟,所以隻能慢慢來。聽說其他國家很少磨練皇子們的廝殺手段,除非是立誌軍伍的,磨練也會適度,其實大周差不多也是如此,隻是風氣稍微好一些,安國公很在意鄭炎的這些本事,可能是大周的親王郡王早夭負傷比較多。


    今天的比鬥似乎有些特別,連胖墩兒王宗遠也跑了出去,臨走喊鄭炎,鄭炎依舊不為所動,這幾天每晚練劍都是到子時末,又被穎月盯著煉化精元,整夜整夜不能休息,雖說不如何困倦,但想到今晚還會如此渾身便有些懶懶的,說什麽爭取在入冬之前完全把身體打開,也不知道什麽理論根據,大爺爺也真是會折騰。


    正自閉目養神,忽然感覺肩膀被什麽觸碰,無聊睜眼看過去,見一張精致明媚的容顏正含笑對著自己,眼睛內勾外翹狹長有神,鄭炎今天才注意到這丫頭居然生著一對漂亮的雙鳳眼,


    “大家都去看比武,你怎麽沒去?”,少女笑著問道,


    鄭炎坐起身揉了揉剛才墊著窗台的頭,看到了少女身後站著的另一個女孩,此刻也正清淡地看著自己,有些疑惑,不過還是說道“渾身疼,不想動”。


    聞人斛看鄭炎說完一句後就閉嘴無言很是有些無奈,平時接觸的同齡人哪個見到自己不是滔滔不絕察言觀色,就隻有這家夥總是一副旁觀者的置身事外,


    “這次比鬥是我哥為了給雪妃出氣,主動約戰杜策和吳病”,


    鄭炎想了想點頭,這兩個名字他是知道的,杜策是齊國公的孫子,吳病是吳貴妃的侄兒,這兩個人在洛陽城都是很出名的世家天才,記得好像比聞人圭年長兩三歲境界也高,這聞人圭倒是硬氣,之前還真沒看出來,原以為聞人家的人都城府深善隱忍。


    算上周貴妃的侄子周天成,這三個家夥經常找自己的麻煩,等等,這丫頭說這些不是和自己來顯擺他哥哥厲害吧?這可不是聞人家的風格!


    看著鄭炎有些狐疑的神情,聞人斛似乎不知該作何表情,這時澹台雪妃拉了拉她的衣服輕聲說道“我迴去看書了,你要是想去就自己去吧”,說著往迴走去,


    聞人斛看著好友走遠,又轉頭仔細看著鄭炎,鄭炎開始有些不自在,隨即瞪迴去,聞人斛一愣,很快嬌笑出聲,追著好友跑遠了。


    鄭炎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隨即又想到杜策和吳病這兩個家夥肯定是糾纏澹台雪妃了,葉青城說這兩個家夥再大一些一定是花花公子似得禍害,做出這種事也不足為奇,誰不知道聞人圭喜歡澹台雪妃,不打起來才怪,想到這兒鄭炎有些幸災樂禍,然後看到了坐在最前麵仍舊在讀書的宋問,他不去湊熱鬧倒也不奇怪,一麵是振興殘破的家族,一麵是血海深仇,換別人要麽瘋魔要麽自甘墮落,也隻有他能如此支撐下來。


    很快看熱鬧的人都迴到了學舍,女孩子嘰嘰咋咋地討論著聞人圭如何的帥氣,招式如何精妙,打的那兩個色胚子如何的狼狽;少年們則多憤憤不平,兩個打一個都打不過,白多吃了兩三年的飯,都吃到豬肚子裏去了,又讓聞人圭那個小白臉出了一次風頭,如此雲雲。


    葉青城尤其不爽,抱胸盤腿坐在席子上兀自喋喋不休,祁文定奇怪道“你和澹台雪妃完全沒有可能吧?你這是生哪門子氣?”,


    “那麽好的姑娘,我得不到也不能便宜聞人圭吧?等等,剛才雪妃是不是沒去?哈哈哈,聞人圭原來是自作多情”,說著說著葉青城又高興起來,


    其他幾個人無奈搖頭,陸存嫣笑道“不管怎麽說聞人圭都是世間難覓的良配,這你們不能否認,我看他要是通過他爺爺再找皇上,這事兒跑不了,仔細說的話澹台雪妃是高攀了”,


    葉青城很是不以為然,正準備反駁,講《易經》的老師已經走了進來。


    安國公和澹台家現在的家主,也就是澹台雪妃的爺爺自小便相熟,關係不是一般的近,平常多有書信往來,楷元叔叔和斷叔叔又是相互砥礪的知己,澹台雪妃的父親和鄭炎的父皇是發小師兄弟,所以澹台家的事鄭炎比較清楚,


    澹台雪妃的父親澹台禮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將來肯定無法繼承家主甚至族長的位置,現在接受了雲夢郡太守的任命,以後很大可能會在廟堂發展,而澹台雪妃是庶出,母親是妾室,都不算平妻,聞人圭可以說早早便才華顯露,天賦秉性具都一流,肯定會是聞人家未來的家主,所以如此種種,如果理國公親自出馬,甚至請出皇上做媒,這事肯定能成,澹台太守沒有理由不把女兒嫁過來。


    世家貴族之間的婚嫁多是如此。


    之前有一次聽長輩們說起過,當初也不知道誰提議,要撮合自己和澹台雪妃的二姐訂婚,後來又沒了動靜,鄭炎當時很是糾結了一陣子,要是澹台家的女子的話,無論是誰自己都不好意思拒絕,事實上這種事自己也沒資格拒絕,記得小時候見過她的大姐,是真漂亮,溫柔善良大方淑雅,感覺和穎月一樣,說起來澹台家葉家的男女多俊美非凡。


    鐵板聲想起,下午最後一堂課結束,鄭炎仰頭悲切無言,要不是穎月心洛在他們手裏絕對離家出走。其實這些在國子監上學的孩子們,迴到家都會麵對早就排滿的課業和修行安排,家裏專門聘請,或者本身就有家學傳承,一個年輕子弟最起碼有三四個師傅督促教授,兄弟姐妹和家臣子弟也會陪讀,以此相互砥礪相互印證。


    一路走來,想著如何拖延時間,好好調整一下身體狀態,不過也注意到一輛馬車總是跟在後麵,記得似乎從去年冬天就經常出現在自己身後,鄭炎也不以為意,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即使有目的也管不著人家走路呀。


    走到一個路口忽然靈機一動,不走秀水街走這條“三司巷”不就能多出幾步路嗎?而且或許能找出拖延的理由,畢竟這條巷子很有門道。於是忍著頭皮發麻拐了進去,鄭炎一直覺得這條巷子陰氣森森。


    巷子不長,事實上也沒幾步路,三四十丈,鄭炎盡量走得慢一些,裝出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裝著裝著還真有些放鬆下來的意思,走到半道,忽然一驚,右手邊一座院門的台階上正蹲著一隻純黑色的貓,一雙杏黃色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尾巴緩緩擺動。


    鄭炎長舒一口氣,有些無奈地看著這隻有些麵熟的黑貓,隨即注意到這座宅子是“那座”,左右看了看不出意料沒見到半個人影兒,猶豫了一下輕步走了過去,黑貓居然沒有跑,就那麽看著他,


    “跟我走吧?這個地方很怪,有危險,不是你該來的,我記得你是住在秀水街那邊吧?上次你還去我家串過門,肯定是你了”,


    說著伸手居然就這麽把黑貓抱了起來,鄭炎也有些驚訝,黑貓蹭了蹭他的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鄭炎開心地笑了起來,做賊似得又四下快速看了看,趕忙飛奔而走,老話說偷貓偷狗不算偷,何況自己隻是救這隻貓,一會兒它喜歡去哪就去哪。


    巷子兩邊都是一丈多高的院牆,其實這條巷子盡頭左手邊就是國公府的後門,鄭炎懷裏抱著貓有些心虛,幹脆縱身躍上了院牆,也不管拖延時間的事兒了,院牆裏麵正端碗吃飯的費六無奈道“殿下,老六不會當做看不見的”,


    大爺爺一直不允許鄭炎走後門,鄭炎笑道“沒事兒,反正這兩天日子也難熬,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費六咧嘴笑著,隨即意識到不對,急聲喊道“殿下,不能隨便帶活物迴來,小心是人變得呀!”。


    “不用擔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雪月風濤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老槐揮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老槐揮斤並收藏雪月風濤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