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功等到馬車看不見,才端著官服迴別院。


    別院府門前,已暮色蒼茫。


    一炷香的時間,徐有功簡單收拾好。


    他行禮不多,卷宗留下,白皮還有兩張,帶走。


    隨身配劍及一本《道德經》一本《孫子兵法》。


    經都是大哥手抄給他的,出事後他一直帶著,常撫摸,頁麵都發亮。


    他抓起東西,翻窗就走。


    盡管他覺得自己應該帶上霄歸驊和元理,可他還是決定一走了之……免得牽連他們!


    不想快到城門,他就在必經之路,被霄歸驊和元理攔住。


    道路前,一左一右均是少年郎。


    明明兩小隻都瘦的,徐有功兩隻手就能輕鬆拎起,可站在巷內,像兩座山那樣高大。


    徐有功有心想撇下他們,也留了書信,國子監的,老泥鰍的……


    顯然,元理不要。


    直接當他麵兒,撕了。


    霄歸驊更眼眸帶寒意,一眼,徐有功就知道,自己是管不了這丫頭。


    隨後,不等他說什麽,霄歸驊先道:“二哥是不是以為把我們撇出去就可以沒有幹係了?可我們早參與了此「白皮命案」,若不將這「白皮案」破完,我們恐怕,怎麽都活不得。”


    徐有功直接下馬。


    鬧市窄巷,就差上前捂住她嘴——


    “慎言!”


    好在,徐有功左右端看沒見到人聽,鬆口氣。


    元理此刻也道,“還有我,你以為我傻麽?我看一眼便知這抵小半城的地和財產,就是豬都不信,梁惠識隻為妻兒殺那麽多人。他背後肯定有人指使!”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我說最後一遍——


    我是有病,不是傻。”


    話都讓他們說完了,徐有功覺得很是諷刺,案件破獲後,許純就像是甩開爛攤子那樣,迫不及待把一切都甩出去。


    家仆放了,告示貼了,宣告梁惠識因多年前家中大火,妻子死亡才報複。


    對那些農田地鋪,隻字不提。


    但麵前的兩小隻卻說的頭頭是道。


    “這就跟什麽似的?之前我討飯時,聽過樁奇案,說就附近哪座山上的劫匪,曾劫走了宮內運送庫銀,三十萬兩!官府緝拿了劫匪,可無論怎麽問都問不出庫銀的下落來,問隻道是花光…拖了一年之久,抓走的山匪被折磨的都半死,皇帝才下令將人處死……但——


    誰要一群臭山匪的命啊,重要的是庫銀!眼前這「白皮書案」……不過是曲折離奇了些,但歸根究底,有異曲同工之妙!”


    元理不發病時,口齒伶俐的跟他大哥一模一樣,當然,他大哥沒對他這樣好過。


    徐有功濃眉皺緊,稍遲,歎氣,輕聲道了一句:“元理,你會騎馬吧。”


    說得冷淡,霄歸驊卻長舒口氣,“我去牽馬來!你先跟著二哥。”推了一下元理,元理立刻道:“放心,我會!三哥有錢,給我買好了!”


    徐有功不置一言。


    霄歸驊很快牽出馬來,元理則是忍不住誇道,“二哥,三哥怎麽這麽厲害?他連你要做什麽,走什麽路,他都知道!”


    霄歸驊被說的有些臉熱,看向徐有功,好在徐有功沒什麽反應,倒是元理又想到什麽,對霄歸驊道:“三哥,我這馬錢,怎麽給你啊?”


    霄歸驊沒跟他說,看向徐有功,恢複乖巧——


    “二哥,我也正想說,此去嵩縣,山高路遠,路上不管是治病救人,還是擺攤義診,我可以賺錢,絕不拖累二哥!”


    元理挑眉,“嗯,我也去擺攤!我會算命!”


    徐有功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中,起初還有些不適應,他習慣了一個人,但……這樣好像也不錯。


    等他們說完,徐有功才道,“我也可做些力氣活,養活你們不是問題。”


    元理卻皺眉,突然倒抽氣——


    “不對啊,徐有功,你……是縣令對吧?怎麽咱仨弄的,像個討飯團夥……”


    徐有功:“!”


    說這話,已到巷外,人一多便默契地停口。


    而這路上不少百姓因梁惠識的事,都認得徐有功。


    徐有功不想說什麽,因為並未解決全部案件,隻是走著走著就發現,街道兩側竟站滿百姓。


    他們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怒,更像複雜。


    徐有功自認有愧,並未抬頭。


    他不敢看人,人也不敢看他。


    結果到城門口,路盡頭,又遇到縣丞送行的隊伍。


    隊伍很長,許純走了,縣丞暫代任縣令。


    被攔住路後,徐有功等人不得不下馬,對比縣丞滿臉紅光的新官上任,徐有功這個新官,隻有淡淡疏離,與諸位互禮道別後,縣丞坦言送他一程,也希望他能給個一兩句破案的關鍵,記錄下來,這也算是流程。


    徐有功思索了下,把這事交給元理,“這案多虧元理。你問他。”


    表麵看,元理的出現很大程度的推動了所有的一切,實際上是融合霄歸驊的證據,徐有功才有如神助,不過,他私心隱瞞了歸驊的榮譽。


    不想,元理目光也一閃而過厭惡,“我可不跟這老匹——不想說,他打我可狠呢!”


    縣丞尷尬的摸胡子,“那,就本官說了吧……”煞有其事總結道:“此案其實破案的關鍵在於,天下如數,沒有偶然,隻有必然,萬事萬物都該有一個結果。”


    縣丞講完對作答很是奉承,捧著冊子將此刻計入縣誌冊錄,但那冊錄上,對徐有功是隻字未提。


    但好在是記錄完畢,徐有功終於上馬,卻是——


    “徐大人!”


    後側有人大喊,緊隨,徐有功迴頭就看到人群跪下來。


    徐有功僵住原地,抓緊韁繩,問他們:“這是為何。”


    那為首的人並非華服,但徐有功記得他是某家菜鋪老板。


    男人年方四十左右,對他行大禮,五體投地的磕頭說:“徐大人,我等當時對您不敬,您可否允許我等……葬了梁惠識一家……”


    “求大人允許……”


    “我家稚子那年五歲,是讓梁大夫救迴來的……”


    “求大人開恩……”


    徐有功心頭微顫,他是認得其中幾張臉的,梁惠識的屍骨按照律法應是需掛在城樓屍體示眾一段時間後,扔到亂葬崗,任其被風雨侵蝕被野獸吞噬,警示眾人。


    “我說徐有功,這律法可都是陛下和天後陛下製定的,我可醜話說在前頭,您要找,您去長安啊,去宮裏頭,找天後陛下說理去~”


    徐有功聞言,下意識就朝著長安的方向望去——


    此刻,長安,皇宮。


    暮色未曾合攏,禦書房已燈火通明。


    象征權威的龍紋墨色青銅香爐內燃起龍涎香氣,不斷盤旋,繚繞,


    自簾帷後飄散出來,散到中央身穿紫紅官服的中年臣子身旁。


    簾隴遮掩,地板如鏡,折射出禦書房桌正中擺放的厚重玉璽。


    璽麵,古老神秘的龍圖騰,彰顯無上皇權。


    玉旁,是當朝並稱二聖的皇後武則天。


    其麵容倒影已似仙人之姿,神態更是神聖莊嚴。


    前方老臣垂頭,正見倒影中麵臨書貼,款款落筆隻態,威嚴莊重,難用語言描繪。


    官袍輕掃地板後,許敬宗雙手疊抱,匍匐在地行大禮:“老臣許敬宗,參見天後陛下,恭賀天後陛下,佛事祈求如願……聖上必可龍體安康!”


    “許愛卿免禮。”


    武則天的聲如同她的人那般莊重,深邃,然那低垂長眸中卻略過懊惱,今日是她為夫君李治設佛事祈福之日,可她卻連夫君麵都沒見上。


    自她臨政後,宮廷爭寵之事稀少,日漸以民眾朝政為先,國事紛擾為主。


    許敬宗時近幾年升位很快的,如今已與當朝宰相上官儀平分秋色,更作太子之師,佛事也是他在操辦。


    “愛卿辛苦勞頓,辦得如此圓滿得當,稍後本宮查驗,自有嘉賞。”


    入耳中的每個字如石入水中,激起波紋,暈向四麵八方。


    許敬宗晃了晃神,才從袖下拿出秘折,啟前又小心捏攏袖袍擦了兩遍,才道:“稟奏天後陛下,臣為聖上龍體安康祈福,是臣之本分,不敢邀功請賞,然臣此次來,仍是關乎天後聲譽,需緊急啟奏天後陛下!望天後陛下——勞神過目!”


    呈起奏本,武則天微垂眸由宮女接過,檢查無誤再轉交給武則天。


    地板倒影出燭光耀耀羊皮燈,灑在美人麵上,平添法相莊嚴。


    武則天翻閱完奏本麵無波瀾道,“本宮知曉了。”說完拿起茶盞,端茶送客的理,君臣本該心照不宣,然許敬宗並未告退,他往前跪爬兩下,更接近——


    地板上武後那張精絕世人麵容。


    他的手摁在武則天雙肩,盡管那張臉是那麽嚴肅而威懾,許敬宗仍靠近貼近,咬牙道:“天後陛下…蒲州徐有功涉嫌包庇貓妖姑子案,汙蔑天後,實在罪大惡極…臣的賢弟許純明明破案有功卻慘遭報複慘死山賊之手,臣……”


    “許愛卿,”武則天那如古井無波,卻又深沉有力的嗓音打斷後,緊隨,許敬宗“掌下的圓潤”消失。


    伴隨宮女將簾隴掀起,兩排紅木書架擺滿珍寶古玩藏書為背,武則天身姿若仙人般一步步走到許敬宗麵前,她將他虛扶起來時,許敬宗額上三梁冠幾乎要貼近武則天,他趕忙後退,低頭看見地上兩個手掌印莫名喉結翻滾。


    武則天聲色具有權威和威嚴的特質,“許愛卿,此事黑白,本宮會查清,然天色將晚——”對視,隻一眼,許敬宗心神恍惚,唿吸淩亂,失態前,他能做的隻有退一步,“老臣告退……”


    “愛卿慢走。”


    武則天始終沉著冷靜,但等人退去她便立即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與威嚴的語氣命令宮人——


    “即刻傳上官儀即刻入宮覲見!”


    “上官儀,見過天後陛下。”


    上官儀抵達,與許敬宗一般無二的紫袍,卻行簡禮。


    他金玉銙帶上有皇帝李治禦賜物什掛件,擺明他是皇帝的人。


    他與李治“同心同德”,滿朝皆知。


    “上官儀,你且看這道秘折。”


    武則天言辭淡淡,眼神中始終如一的流露出智慧和威嚴。


    上官儀看完,臉色卻微變,這汝川乃是他內人的老家,滿朝文武中最大對她表現不滿的便是自己……


    “臣與此事絕無關係。內子更無……”他跪下時,奏本將他表情全部擋住,等到放下時他隻表現出一副冷漠的樣子:“臣不知天後陛下何意。”


    武則天冷凝他道:“本宮信此事與你家夫人無關,然,此事應是有人構陷要刻意的汙蔑本宮,假借貓妖和姑子皮在民間製造恐慌。你有何看法?”


    奏本上寫的遠比她說的還要過分,動搖國之根本也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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