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淩南無法做出迴答。她不自覺地往翁怡君如藕般的手腕上看了看,並沒有看到趙顯取下的明月流金。翁怡君知道她所想,拉著她的手道,「你跟我來。」


    他們進入景福宮,立刻聞到了刺鼻的藥味。藥味對於翁怡君來說,已如一日三餐,很尋常,裴淩南就不怎麽聞得慣了。翁怡君帶著裴淩南去了南麵的大殿,那是趙顯平日裏處理政務的地方。


    一打開門,就有一股熟悉的墨香。很多以前,裴淩南曾經幫沈流光墨墨,把香粉灑進墨汁裏,是他特有的習慣。


    翁怡君指著窗邊一塊被布遮住的地方,輕輕推了一下裴淩南,「你過去看看。」


    裴淩南疑惑,緩緩地走過去。那塊墨綠色的布後麵,好像藏著什麽玄機。她小心翼翼地自布的一角慢慢掀開,發現是一副畫。那幅畫畫的是一個雞舍,一個女子撲倒在地,雞舍外麵畫著兩個焦急的廚娘和一個男人的背影。


    隻見畫上的女子哭喪著臉,嘟著嘴,雖然隻占了很小的篇幅,卻是畫得惟妙惟肖,好像這副場景就發生在眼前一樣。


    她看到畫的左上角題了幾行字,「那年那月,繁華美夢,惟願此情此景依舊,今生無憾。」下方是一枚紅色的印章,紅泥顯示出沈流光印四個字。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站在雞舍外的那個男人,寥寥數筆,畫得很潦草,好像在把這個人添加進這幅畫裏之時,作畫之人內心糾結了許久。而雞舍裏麵的那個女子,小到袖口和領子的一個花紋,都畫得極為仔細。


    那年那月,他還記得,她也從未忘卻。她從未忘記他的好,他的溫柔體貼。他的一言一行,一顧一笑,都在他離開的歲月裏麵,長成了她內心深處的一個花圖騰。


    「皇上的為人,我很清楚。他娶了你,便會把你當成妻子,全心全意地愛護你。那時,他是要留在北朝,過完這一生的。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北朝會想要南伐,先皇會病重,昭王會如此地不爭氣。」


    翁怡君又從角落裏麵搬出了一個箱子,打開來,裏麵一封封信,疊得整整齊齊。收信人寫的是裴淩南,寄信人是沈流光。原來他把他每天所做的事情,所經曆的故事,都用這樣的方式一點點地記錄下來。


    「皇上說,在北朝的時候,你們每晚總會在自己的小屋裏麵,把自己一天所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說給對方聽。他說,那是他這輩子所擁有的最平凡,而又最最刻苦銘心的幸福。」翁怡君哽咽著撫摸那些總數過千的信函,「你不知道,這幾年他是怎麽過來的。因為要守住這個皇位,要為萬民謀福祉,他成為了眾矢之的。大臣反他,昭王反他,有幾次殺他的刺客還得了手,他命懸一線的時候,我就把他派去北朝的探子急急地召迴來,在他耳邊一遍遍地說你和兩個孩子的事。他是因為你們才活下來的,才活到今天的!」


    「不要再說了,皇後,不要再說……」裴淩南跪在木箱子前,淚水打濕了信封上的名字。


    翁怡君握住她的手,「對,我是他的妻子。可是那個時候,他才十歲,我隻有八歲。我們甚至不懂什麽叫做愛情。父親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麽可怕而又廣闊的宮殿裏麵。我常常哭,常常吵著要迴家,皇上卻總是不厭其煩地陪著我,任我出氣,把我當成妹妹一般愛護。他十二歲那年,出事的前一夜,他可能預感到自己迴不來了,就交代我偷偷逃出皇宮去,去過新的生活,把他給忘了……他不是背信棄義的男人,這些年如果可以,他一定會把你們接到身邊來。可他連自己的生命都不能確保,怎麽忍心讓你們母子涉險?」


    「淩南,我們都是女人。我清楚地知道,在皇上的心裏,我是幼年時與他在這個寂寞深宮裏麵相伴的妹妹,好友,而你,才是能夠填滿他內心的人。你應該看見皇榜了,我得了藏結症,所剩的時日已經不多,再也不能陪伴他了。所以我求求你,哪怕你把這看成是一個女人能為自己所愛的男人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不要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個兇險的皇宮裏。我怕他會撐不下去,我怕下一次他倒下去之後,就再也不能醒來……」


    話說到一半,翁怡君的痛症發作,雙手捂著疼痛的地方,翻倒在地上。裴淩南大驚,忙把她抱起來,驚慌地衝門外叫道,「有沒有人在外麵?快來人啊!」


    翁怡君牢牢地抓住裴淩南的手,「求你……陪在他的身邊,成為他的力量……今生,你是明月流金唯一的主人……我……我其實真的很嫉妒你,淩南……因為我一直望著的那個男人眼睛裏隻望著你一個人……他……他把你私藏在心底,甚至覺得說出口都會傷害到你……」


    「皇後,皇後!你振作一點!」


    內官聞聲跑進來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匆匆去景福宮的正殿叫來了醫官。


    裴淩南看著翁怡君被抬走,叫住醫官,「大人,皇後娘娘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醫官警覺地盯著裴淩南看了幾眼,搖了搖頭走了。


    裴淩南心事重重地走到景福宮的正殿門口,忽然想進去看一看趙顯。可是內官把她擋在門口,說什麽也不讓她進去,「皇上現在危在旦夕,我怎麽能讓你這麽一個來曆不明的人進去?走走走,再不走我就趕人了。」


    「這位大人,你說皇上危在旦夕,是怎麽迴事?!」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你怎麽還不走?」內官推裴淩南走,裴淩南還想再說些什麽,身後忽然響起一聲嗬斥,「放肆!還不放開!你知道這是誰嗎?」


    她轉過頭去,看到沈括正走過來。內官連忙斂了囂張的神色,畢恭畢敬道,「將軍。」


    沈括不看內官,隻是盯著裴淩南,「你是來看皇上的嗎?我要確定,你不是來要他的命,我才會讓你進去。」


    「我……」裴淩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是低下頭。


    「跟我進來吧。」沈括在前麵帶路,內官和禁軍們紛紛退開到兩旁。裴淩南跟在沈括的身後,覺得腳踩在一片虛無上。正殿的藥味濃烈得刺鼻,是一種會讓人窒息的苦味。醫官和宮女跪在龍帳前伺候著,每個人麵上的表情都很嚴峻。


    「這幾年,九死一生,現象重重,皇上受了許多傷,其中還有幾處很致命,導致身體每況愈下。那夜與你分開之後,你走得決絕,皇上卻口吐鮮血,暈厥在地。明月流金對他意味著什麽你不知道嗎?你怎麽可以……你……」沈括搖了搖頭,說不下去,揮手讓醫官和宮女全都退出去。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錯是對,隻希望你看在你們曾經的情分上,手下留情。否則,在他死於政敵的屠刀下之前,會先死在你手裏。當年,是我敲昏了他,製造了火事,強行把他待會南朝的,要怪,你就怪我。他怕北朝的皇帝和太後發現他的身份,從而傷害你和孩子,隻能小心翼翼地打探你們的消息。他已經盡了他所能盡到的最大努力,他的人生,從來就由不得他自己選擇。」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立昭王為東宮嗎?因為他寧願把老虎養在自己的身邊,也不願你們的孩子和你卷進這麽危險的漩渦裏麵來。是,他思念你們,日日夜夜盼望能跟你們一家團圓。可哪怕是這次,他假公濟私地要求你出使南朝,也從沒有想過要把你留下,要把孩子從你身邊奪走。他要的,隻是親眼看看你們,看看你們好不好,他甚至都不敢奢求自己的兒子喊自己一聲爹!」


    沈括伸手擦掉老淚,也退出了宮殿。他從小看著皇帝長大,皇帝心裏想什麽他最清楚。皇帝要是知道他和皇後所做的事情,一定會怪他們。可是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不想讓皇帝一個人,把所有的苦和痛都承受下來。


    裴淩南上前,緩緩地掀開龍帳。趙顯一動不動地躺在龍床上,臉上蓋著那個毫無生氣的銀色麵具,雙目緊閉。她伸手把那個麵具拿下來,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隻是蒼白得好像隨時會在人間消失一樣。她伸手撫摸他臉上的每一寸地方,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流光,這五年,你過得好不好?對不起,我又問了一個傻問題。可是你知道嗎?當我看見你站在我麵前的那一刻,我有多麽感激老天,讓你還活在這個人世間。所以醒來好嗎?不要再讓我的美夢破滅。」她想要握他的手,卻發現他手裏緊握著明月流金,上麵還有幾滴幹掉的血珠。


    她把臉埋進他的手心裏,「沈流光,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而我這個笨蛋,居然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給你……所以,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害成現在這樣。」她痛哭起來,淚水不斷地落進他冰涼的掌心裏。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指竟然動了動。


    「流光?」裴淩南著急地傾身察看,見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趙顯看到眼中模糊的影像,口中幹澀,輕聲說道,「不是告訴你迴寢宮去嗎?自己還是病人。」


    裴淩南愣住,而後慢慢地站起來。她的雙眼暗沉如同夜裏的大海,心像是無底的深淵。


    趙顯眼中的影像還是模糊的,他本能地認為那是翁怡君,便喚道,「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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