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灑滿樹林,使得將落未落的黃色葉子映襯得有些許金燦燦,不知該說風兒不解風情還是善妒,一陣陣吹過總要帶走幾片葉子,讓它們離開枝梢,逐漸飄落失去生機。樹下男女的身影又被落葉擾亂,好似它們沒有了生命就要攪動他人一般,顯得僵持的二人更為沉默。


    就這樣過了小半根香的時間,蹲在銀杏樹上的孫涼都以為那個名叫亢鏡的男子已經毒發暴斃,可是奇怪的是,卻沒有痛苦的哀嚎。焚心紅練,這種來自暹羅的花孫涼聽說過,堂子中有善於識毒、製毒、用毒的高手和他講過這花的產地、習性、用法。其實雖說男子吃不得這藥,但若是身處深水、寒冰旁,讓體溫降低即可暫時壓製住藥性的發作,這時再服下一隻圓月冰蟾便可完全根除藥性。初秋天,若是這個亢鏡跳進澄子江中或許也可緩解,隻是他抱著娉娉跑到了城外的銀杏林中,距離城門都有三裏地開外,待他跑迴去估計就真的毒發身亡了。他也隻知小蔻兒定期福永焚心紅練,並未了解過這劇毒的解法,更何況他問出口,小蔻兒一個從前常年獨處閨房、現為青樓花魁的女子,怎知這藥如何解得?


    亢鏡是楚州人,自小跟隨師父學習傀儡戲十餘年,終練成懸絲傀儡一脈翹楚,左右手可同時操縱三隻傀儡表演,很是厲害。後聽說揚州的權貴之間流行觀賞傀儡戲,便拜別師父,帶上吃飯家夥獨自南下。該說亢鏡命好,到了揚州還真在一次給知府的宴席上表演贏得了滿堂喝彩,從而一舉成名,引得在揚州為官的大小官員宴請都會邀亢鏡前去,從而亢鏡也結識了許多人家的小姐、夫人。


    揚州自古便是風流快活去處。晉開國鎮南大將軍當陽侯杜預後代、唐德宗時宰相杜佑之孫,詩人杜牧在朝為官失意,就曾應淮南節度使聘請前往揚州任職,這一任便是近十年光景,是什麽讓他貪戀揚州,正是歡場中的女子。“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這是三十三歲的杜牧寫給十三歲的她的;“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是近十年後要離開她時心中不舍寫下的;“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這是宣宗時杜牧居於樊川祖宅寫下的。然後,杜牧便去了。足以看出揚州對於杜牧一生的意義,也是他使得揚州這座長江以北的繁華城市在曆史的浪濤中留下了精彩的畫麵。


    名氣越來越大,好在亢鏡沒有滿足於現狀,也經常自審不足。他發覺揚州這個地方很喜歡唱詞,雖然傀儡戲對於唱詞這部分要求不高,師父也沒有教過他,可為了迎合客人的需求便找師父學起來。找的這師父,就是在薄夢苑見到的娉娉,娉娉做花魁不止自身的美貌,當然還要有一定才藝在身,她最聞名、讓人難忘的便是唱詞,她又不同於青樓中許多女子,唱的大多是當朝詞曲,她不喜歡那種泯然眾人的感覺,於是單獨要薄夢苑東家安排樂師配合自己唱前唐時詩家名作。李太白的《俠客行》她可唱得精彩瀟灑、杜子美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又唱得欣喜若狂;白樂天的《長恨歌》是縹緲中帶著哀怨之色、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精彩中夾雜登頂之意。每月初三、十八都是娉娉唱詞的日子,每次苑中都座無虛席,哪怕口袋少銀的男子也有許多扒在窗邊、蹲在樹上聽著望著大堂中的花魁娉娉,更有甚者為了一個距離更近些的窗戶、角度更好些的樹枝都有人爭搶打架,老鴇子不得已還時常會喊來衙門裏的官差幫忙治理疏導,這場麵也算是澄子江邊一處盛景了。


    但是自從那日亢鏡見了娉娉,便心心念念,不知是想念她的聲音,還是她這個人兒。更不知他是想學唱詞在先,還是想結識美人在前。隻知那日見過娉娉又聽過她唱詞後,便在每日午後跑到薄夢苑一側支攤表演傀儡戲,本來達官顯貴才可欣賞到的懸絲傀儡擺到了街道上,也是引得附近百姓層層圍住觀賞,又有許多叫好聲。這樣過了五七日終引得苑中十三餘裏的娉娉開窗觀賞,而亢鏡餘光瞄得美人在上,表演得更是賣力精彩,雙手十指翻飛,掌下的木偶小人兒也耍得活靈活現,還不時地替主人向著窗口方向作揖行禮,引得娉娉一陣陣歡笑。小半個時辰後亢鏡表演完畢,正欲收拾木偶迴家,卻有一丫鬟打扮的姑娘靠近對他說:“不知公子是否有空,我家小姐想請你喝杯熱茶。”


    亢鏡心中甚喜,知定是娉娉相邀,可麵目還是裝作疑惑道:“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在何處?”


    那丫鬟見亢鏡言語中並未拒絕,便道:“公子收拾好跟我來便是。”


    這下亢鏡收拾的更麻利了,生怕慢了一會兒那小姐的茶就涼了一般。轉瞬便合上裝傀儡的箱子對丫鬟說:“煩請姑娘前麵帶路。”


    果不其然,丫鬟帶著亢鏡進了薄夢苑的後門,直上到了樓上掛著“十三餘”的檀香牌門外,把亢鏡引到了花魁娉娉麵前。娉娉是想近距離得再欣賞傀儡戲的神奇,亢鏡確實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學唱詞。便以為娉娉單獨表演為價換得娉娉親身教授唱詞。一來二去的,亢鏡學到了娉娉的床榻之上,也學到了她的身上。


    銀杏樹下的娉娉看著呆立在自己對麵的亢鏡,這個曾經逗得自己歡笑的男子,這個有著一門吃飯絕活的男子,這個引許多女子注意的男子。此時此刻的他鼻孔、耳洞流出鮮血,雙眼中透露出絕望。此時他的心中沒有再想娉娉也沒有小蔻兒,隻是想著自己還有沒有救、怎麽辦才好,眼下如何緩解焚心紅練的毒性、甚至直接解毒。眼中噙著的淚水還是順著眼瞼流了下來,不,是血水。七竅流血,現已流了六竅,他知自己就快死了,快要離開這個人世了。


    他忍著此時身體溫度驟然升高的難受,雙手無力地解開綁住娉娉雙手的腰封布條,又解開捆住被褥的麻繩,對她說:“娉娉,你走吧。”


    娉娉揉了揉手腕,赤裸著胸膛看著麵前的這個自己曾愛過的男子,此刻麵龐上滿是由紅轉黑的血液,狼狽不堪。他還是自己愛的那個男人嗎?或許,從知曉他還是自己最好的姐妹愛的男人時,便已不愛了吧。最好的姐妹被自己請殺手殺死、愛過的他也即將毒發身亡,銀杏葉落在她有些淩亂的秀發上,也有些許苦澀孤獨之意。


    她這一生啊!從鄉下被拐子騙走賣到青樓,在青樓認識了小蔻兒,又離開小蔻兒成為花魁,再結識招蜂引蝶的傀儡師亢鏡。好像很可悲,又好像都是自己心窄之因。


    她不懂,也想不通,為何會如此。她錯了嗎?現在看或許是錯了,當時看呢,有錯沒?


    她隻覺得有些累了。


    亢鏡雖然將要毒發,可他腦子還是理智的。眼見娉娉裸露姣好的胸脯,便把自己的袍子脫下披在了她身上,又說了一句:“你走吧。讓我在這林中獨自死去便是。”


    她狠他。恨他占了自己的身子又碰了最好的妹妹。但是她也不忍,不是不忍他死去,她知道焚心紅練對男子是劇毒,而且也不知解法,給他服下便是了。她不忍的是,親眼看著他死去。她懼怕看到愛過的男人在麵前逐漸失去生機,就好像懼怕看到太陽不再升起、白日不再來臨一般。


    於是,她選擇轉身離去。


    她裹緊沾滿他身上味道和點點毒血的衣袍,踩著飄落的銀杏葉慢步離去。沒有再迴頭看一眼。


    見她離開,亢鏡也終於跪倒在地,嘴裏噴出一口黑血染在身上的褻衣、地上的落葉。然後趴了下去。好似再無生機。


    樹上潛伏的孫涼見到事態變為這般也跳了下來。他沒有走近亢鏡,他也不知該如何。畢竟這人不是“死”在他手上,更無人付錢與他料理屍體。想了想,便也離開了。


    剛走出銀杏林,夜空中便忽地閃了一下,緊接著沒多會兒便是幾聲大雷,孫涼心生奇怪:這月亮剛剛才在空中,怎地雨說下就下呢?還真是說下就下,豆大的雨點“嘩啦啦”拍打下來,瞬間便把揚州城內外籠罩在了煙雨中。剛才看的一場男女鬧劇,加上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孫涼醉酒半日的腦袋終於清醒。


    這是頭一次,孫涼機緣巧合下見到了雇主,也幾乎完完整整地知曉了這單任務的前因後果。隻能說,一切都是情字為因、人心作祟。可惜可憐,可悲可歎。


    可是說迴來,這又關我何事?


    哈哈哈,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雨才是真的。


    這雨夜,孫涼是在城外找了個破廟,就這外邊肆意揮灑的風雨聲在渾渾噩噩中睡去。他還做了一場夢,一場醒來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夢。夢中的他是個花匠,有兩盆不知名的小花,一盆開白花一盆開紅花,可是花匠又懈於養花,就不知道從哪兒跑出個小人給兩盆花偷偷澆水,一直澆一直澆,花匠隻在旁邊看著又不做聲。小人交完水有往兩個花盆中丟小蟲子,小蟲見土就鑽、見葉就啃,很快就讓小花體無完膚,見啃小蟲啃的不成樣子,小人又把壞了的葉子拔下來吃下去,一盆吃完吃另一盆,兩盆都吃完咂咂嘴,好似沒吃飽一般,把白花整株全塞進嘴裏咀嚼起來,咽下去又要吃紅花,結果紅花變成了鐵花,給小人硌得直捂嘴,花匠見狀笑出了聲,整個世界都是笑聲,分不清是輕蔑、嘲諷、開心、愉悅、無奈,隻有各種笑聲充斥著耳朵。


    笑著笑著,孫涼醒了。可笑聲還沒止住,原來他身旁有破衣爛衫的乞丐、流著鼻涕口水的孩童、還有一個眉清目秀得小道士圍著他在笑,這給孫涼笑的很是無奈,便搖了搖頭也輕輕笑了笑起身。迴頭一看,這破廟中供奉的是彌勒佛,也是笑的憨態可掬。


    外邊的雨停了,有雨水從屋簷“滴答滴答”落地的聲音,混著小鳥飛過的鳴叫,出來看看日頭好似已經辰時了。迴頭再看看破廟,裏麵的乞丐、孩童、小道士還站在彌勒像前對他笑著,看樣子好似和孫涼告別一般,使其一頭霧水的離開。也沒在迴頭看這裏外透露著說不清感覺的破廟。


    再迴到揚州城中吃些早點吧。昨日船夫買的碎金飯、獅子頭自己一口沒碰,還是要嚐嚐看如何。隨便找了家酒樓進去點了這兩樣,還加了一大碗豆腐湯,剛點好給自己倒了杯茶,就聽隔壁桌的三個客人聊到了薄夢苑的娉娉。


    “王兄李兄你們聽說了嗎?昨夜薄夢苑的花魁失蹤了!”


    “啊?昨日卷珠樓的花魁剛發現被人殺害這薄夢苑的就失蹤?難不成賊人是盯上了我們揚州城中好看有名的青樓女子下手不成?”


    “不會不會!李兄你聽孫老弟說吧。卷珠樓的小蔻兒姑娘確實被人殺了,但是薄夢苑的娉娉姑娘夜裏卻迴來了,隻是外邊披著一件帶血長袍迴的,這不得不讓人多想。”


    “咳,這事經不起細想。”


    “青樓女子本就身世悲慘,不然誰家好好日子不過迴跑去青樓呢?咱們嘴上還是積點德吧!”


    “王兄說的是,說的是!”


    孫涼一邊喝茶一邊等菜,一邊聽著旁邊的閑聊,心裏說不清的感覺。


    這時,門外有一輛馬車駛過,外邊的路人又有交頭接耳地:“唉!好好的姑娘,說不做了就不做了。”


    旁人問道:“誰?不做什麽了?”


    “還能有誰?就是昨夜失蹤又出現的娉娉姑娘,她要去瓊花觀出家當道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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