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冰輪又掛在昏黑的夜空中,潑灑清冷的光在這座並沒有睡去的城市。可是這光輝,並不會進入每個角落,更不會進入每個人的心。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山伯剛才說的話,本來就已經很打擊阮大了,讓本就不怎麽聰明的他更受挫敗,自己身為師父的大徒弟,不管他老人家在江湖上有什麽威名,也不能得不到師父的真傳吧,怎麽也說不過去。但是照山伯說的,練成適合自己的,那未免不是好事,甚至也像他說的,可以彌補師父武功的不足,再做事可以形成互補,等兩位師弟也都練成自己的武功,互為倚靠,就可以為師父分憂更多了!


    想至此處,阮大渾身舒坦,就好像冬夜中吃到一大碗熱乎乎的湯麵,十分通透。隨即問道山伯:“老伯,咱們現在該怎樣?”


    “哦?哦!我試試找尋出孫雲的行蹤路線,然後咱們追尋下去,直到與你二師弟的味道相重疊混合,想必就是他們二人分別之所在。”山伯看阮大心裏緩了過來,不由得也鬆了口氣,這要是真讓孫涼老兒的大徒弟因為自己的幾句話就影響到心神,以後該如何麵對孫老兒。雖然自己一直看他不順眼,可確實有恩於小姐,也不好做出如此苟且之事。


    “哦對了,這個文書你拿著,迴去給你師父看看怎麽做好些。”說著,把王小石進京上任的文書遞到了阮大麵前。小姐行事一向低調、不想露麵,在吹香閣做的生意,大部分時間都是花婆招唿客人、推薦商品。可山伯和花婆兩位老仆都不好離開小姐身邊太久,暫時也想不到文書留在身邊有何用處,幹脆給到孫涼,看看他們這次行事,能否用到這封文書。


    阮大聞言,雖也不懂,可還是點點頭道:“依你的便是。”接過便揣入胸口衣襟中。


    二人一前一後向南出了巷子口,山伯左右掃視了一番,天並不算很晚,但是附近很多商鋪都已打烊關門,隻有零星的二三處小攤還有著嫋嫋熱氣升空逐漸消散,雲吞、烙餅、羊肉麵的香氣撲鼻而來,中間夾雜著些許酒香。


    人歲數大了,飯量總會變小,但山伯不同,別看他身形好似一隻被沸水燙熟的佝僂蝦,可他挺能吃的,每次都要吃上七八兩的飯菜,酒倒是不怎麽喝。在主人家沒出事的之前,還挺喜歡喝酒,每天都能喝個二三斤,江寧府的百桃、洪州的金波、杭州的竹葉青、湖州的碧瀾堂、蘇州的白雲泉,他都愛喝,尤其喜在寒冬時節的深夜,自己一人在庭院中袒露臂膊,迎風飲酒,胸中自有豪情萬丈,整壇痛飲方顯他山將軍的氣概非常。可是,後麵主家遭遇變故,落了個幾乎全族被滅的下場,保著花小姐一路逃亡北上的他,這飲酒的習慣也就慢慢戒掉了。


    後麵在東京城中,很偶爾的也會陪同小姐出門走走,待聞到酒香時,他也會稍稍駐足顧盼找尋。但知曉早已不是當年,早不就能隨意飲酒,要時刻警惕著花小姐身邊可能會出現的危機。便隻能強忍著肚中本在沉睡的酒蟲被香氣勾醒後的一番折騰,在迴到吹香閣中找一大桶冰水澆灌全身,方才冷靜。酒和女人,對這個老人來說是多年的折磨。花小姐在山伯的身邊一天天長大,好在她心靈機巧,小小的她也問過花婆:“山伯是很喜歡喝酒嗎?”見花婆點點頭,又趕忙搖搖頭,她便明白了,這是老人為了她,戒掉了自己的喜好,隻為她可以平安周全的成長。好在花小姐也早早的記下老人的喜好,逢年過節也會安排些酒水給山伯解饞,有時是豐樂樓的眉壽,有時是遇仙樓的玉液,有時是千春樓的仙醇,老人最開始還會推辭拒絕,小姐這些年是他看著長大的,他知道小姐不舍得給自己添置衣服首飾,卻還會想著給自己買酒喝,小姐她長大了。


    三人相伴一同生活,對外裝作是一家三口,實際感情也是如此,他知曉小姐這些年也不容易,心中苦楚不能傾訴,隻能獨自一人承受,偶爾還會聽到睡在二樓的小姐在半夜喊著夢話醒來,花婆和他也心疼不已。每次花小姐驚醒,山伯就在一樓樓梯旁向上遙望,花婆睡覺就在花小姐隔壁,有什麽情況就第一時間出現在小姐床邊,每次驚醒後撲向花婆抱住,便不住地哭泣,花婆隻能摸著小姐的頭發輕聲哄睡,看著懷中的小姐,她總會想到:小小的孩子啊,為何要背負著痛苦向前呢?這是命麽?或許,真的是命吧!


    小半柱香的功夫才能再次入眠。輕輕地把瓷枕放在小姐腦後,掖好被角,花婆再小心翼翼地走到樓梯口,衝著樓下不斷向上張望的山伯擺擺手,意思你迴去睡吧,這裏已無事了。每次山伯都是點點頭,準備離開又想踏足上樓,仰起的麵目中閃爍出渴望。相伴多年,花婆看著他如此,也知他想要什麽。但又擔心二人都不在小姐身邊,有甚不開眼的事出現他們也不能及時阻止,花婆便每次都事衝著山伯擺擺手,再麵露難色地指指二樓裏麵。肉眼可見的,山伯眼中的火光逐漸消散,麵容變得暗淡,花婆也自覺心中有愧。二人對外有夫妻之名多年,每次碰到困難都是他的身軀擋在“母女”身前,不論如何,哪怕豁出性命也不會讓她們受到傷害,隻能在他身上留下傷疤。在並不熟悉的東京城生活多年,無形的重擔早已壓彎了他的脊梁,好在主仆三人過得還算開心,這樣就很好了。眼見小姐都已經長大,可她從未讓身邊的他捧過自己的身子,她,怕難堪怕難受怕難為情。


    女人啊,她是對不起他的。他不會這樣想,可,她是這樣想的。


    此時此刻,站在巷子口的霧氣中,有淚水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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